方才看出对一份情义的眷念程度

入九以后,山中天气越来越冷。想起我记者生涯中亲历的隆冬腊月的两件事,依然有些心寒。为那些用生命给亲人们引路的无…

入九以后,山中天气越来越冷。想起我记者生涯中亲历的隆冬腊月的两件事,依然有些心寒。为那些用生命给亲人们引路的无辜逝者叹息,亦为他们寡义薄情的亲人而害臊。

1

也是这样的寒冬,只是当时冷得滴水成冰,背阴的屋檐下挂着冰冻溜子。我在报社接到一个电话,报料称某县一个洗澡堂烧锅炉老头被去洗澡的人打死了。晚上喝过酒去澡堂的三个当地干部向老板娘要小姐不成,其中一人便搂着老板娘抱着啃。烧锅炉的老头听见了吵闹声过来劝说,推搡中往后跌倒,后脑磕在硬冰上出了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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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即坐长途汽车赶往那个县,又包了辆面的车赶往出事的那个镇上。我到达时已是午后,午饭也没吃便去实地了解情况。往常采访类似的事情我都先从外围了解知情人,对事情大慨掌握个八九不离十后,再直面相关当事人与相关部门。这次因为死者就是开澡堂老板的亲哥哥,被骚扰的是死者弟媳妇。死者的儿子正在读大四考研,已回家料理后事。我想有着“夺妻之恨”和“杀父之仇”这叔侄俩,他们会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跟我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以求公道天理,为逝者讨要一个说法。

因为刚出了人命,澡堂已关闭了,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丝丝热气,也找不到一个人,这家人竟躲起来了。我静守在墙后面,冻得簌簌发抖,不时抬头看看屋檐下的冰冻溜子会不会掉下来。直到傍晚时分,我才看见一对男女匆匆过来拿钥匙开门,便蹿出来堵住了他们。女人有些惊诧问:“你还没走呀?”“就等你这个老板娘问出事当晚情况呢”,我单刀直入挑明主题。老板娘借口有事从后门溜走了,澡堂老板一直沉默不语,无论我问什么,就是不说话。末了,他说:“事情已经发生了,镇里在调查,我不能乱说的。你问什么我也不会告诉你的。”尽管天气特别冷,也冷不过这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话,让我怀疑死者不是他亲哥。

我辗转找到死者儿子,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戴着一副眼镜,脸上平静得看不出刚刚丧父的悲情。他听完我的讲述后,沉默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家父不幸去世,我一切听叔叔的。作为国家培养出来的新时代大学生,我相信领导,不能给政府添乱。”说罢他借口要复习考研究生,便转身走了。我感觉脊梁后面冒出一股剌骨的冷。

寒冬的晚上格外冷,我一天没吃东西,小镇的街头小店多关门闭户。我差不多走遍了小镇才发现一家小店亮着灯,敲开门见里面有几个男人围着炉子打麻将,我便买了方便面,还买了几包香烟,顺手拆开散给他们抽,趁泡面的时间跟他们聊澡堂的事情。他们以为我是赶路人,便说了许多情况,末了骂这家老板不是东西,儿子的书也念到狗肚里去了。我吃完泡面后,把口袋里的两包香烟放他们桌上,装着烤火的样子,继续听他们讲澡堂命案及其他……

次日上午,我去了相关单位与机关,以记者的身份询问澡堂命案,跟往常遇到的惯例一样,对方闭口不谈具体情况,只答复:“澡堂确实有人死亡,目前相关部门正在调查”。

此事过去大约两个月了,这对叔侄到报社找我。叔子说:“当地没有兑现当初承诺,这事儿记者要出面给我们主持公道”。那个要考研的儿子说:“新闻单位就是主持正义公道的,你们记者有责任站出来替我家这起冤情说话,我父亲不能白死”。我听罢后,实在是忍不住胸中怒火,想到那句“景升父子皆豚犬”,眼前这叔侄俩猪狗都不如。事发时在莫须有的利益面前,连“夺妻之恨”和“杀父之仇”都能搁置一边不肯对记者只言片语。现在不能如愿时再回来跟我高谈阔论,你们有意,我已无趣了。我将在澡堂所在小镇上人说的话送给了信誓旦旦考研的青年:“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2

2021年8月16日,我与爱人在山里喂养的流浪狗小白难产。我一直在小白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它挣扎在死亡边缘,两次请来医生救治,还是无能为力。小白上一年寒冬大雪天从娘肚子出来时就是我们一手喂养长大的,躲过了抓捕与伤害,承受了孤独与恐惧,它在这个秋天要做狗娘时,用最后的力气生下两个崽子,肚子里还有两个崽子!

 

我单腿跪在地上,目睹这一尸三命的惨景,手抚着颤抖的小白,心在呻吟。小白停止颤抖咽了气,我在地上爬不起来,连埋葬它的力气都没有了。路过的李力先生见我此状大吃一惊,主动掩埋了小白(详情可阅“ 茶溪听雨”2021年8月17日《小白没有走完四季的一生》文章)。这幕惨景让我想起23年前我在省城郊区一家医院产房手术台上,目睹了一位临产孕妇与腹中一对双胞胎一尸三命惨死的情景。

那是临近春节的腊月里,夜间一场大雪将世界银装素裹,早晨太阳暖暖的洒在这银色世界,满眼的洁白无瑕。那时我每天早上差不多第一个到报社梳理新闻线索,当时报社有部“2639488”新闻热线电话,天天公布在报纸上。我刚进报社就听电话铃响,抓起电话就听电话那端一个男人声嘶力竭的哭嚎:“我老婆和双胞胎儿子都死了,医生不抢救嘛……”我好不容易问清所在医院位置,急忙拦的士去该医院调查。

事情刚发生,医院还没来得及作出反映。我得以进到医院,那个自称是死者丈夫的男人领着我走进妇产科手术室。我脑子“嗡”的一声响,眼前的场景惨不忍睹:手术台上一个孕妇直挺挺着躺在上面,从窗户间洒进来的阳光照在她滚圆的大肚子上,一丝声音没有,一片衣裳没有。滚圆肚子里的双胞胎未能沐浴到冬日一缕阳光,便陪着妈妈去了遥远的地方……

我在医院呆了大半天,了解到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出事的头天下午,孕妇在家人陪伴下走进医院,办理了住院待产手续。晚上还吃了妈妈送来的稀饭,婆家人特别高兴。此前,他们通过关系做了B超,确认这双胞胎都是男婴。婆家娘家都在期盼这个春节聆听两个陌生的小生命来到人世间那响亮的啼哭声,这曲人世间美妙的幸福之歌就在这天夜间走了调。孕妇夜里忽然肚子疼痛,陪护的家人喊值班人员来看过。“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何况还是双胞胎,忍着点”。来人撂下这句话就走了。天亮了,有人发现孕妇情况异常,惊慌失措推进手术室时,一切都晚了。窗外的阳光那时还没有爬上窗框,这个临产的孕妇永远闭上了双眼,她肚子里的两个小生命也没能啼哭出声,就随年轻的妈妈永别了这银装素裹的人间。

报纸以“双胞胎妈妈之死”为题,一直追踪到春节后,促使相关单位与部门问责此事,也给类似单位敲响了人命关天的警钟,以防类似恶性事件再次发生。这期间,我承受了许多,顶着巨大的压力深入追踪此事。事情的收场并不是来自相关单位与部门的压力,而是那个孕妇丈夫的龌龊与无耻。

有关单位答应赔偿孕妇家人几万元,其在机关当官的叔子也受命做家人工作。这个丈夫避着岳母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拿到这笔钱拒绝再见亡妻娘家人。他揣着两条香烟跑到报社央求我:“求你别再报道这件事了,人死不能复活……”与他最初见到我跪下磕头犹如鸡啄米判若两人。妻儿尸骨未寒,这个男人却卑鄙无耻若此,自古至今任何有关悼念夫妻生离死别两无凭的凄美诗词全都失了颜色。再见到那位伤逝的孕妇母亲时,满眼伤悲的她告诉我一个真相:女婿下半夜根本就不在病房陪女儿,出去鬼混。独自在病房的女儿疼痛无人知晓,等护士发现时人已不行了,连婴儿也救不了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用女儿和外孙三条命来认清一个女婿的丑恶嘴脸,这个代价太大了。

3

人生旅途上与自己同行的人,无论是父子、夫妻、姊妹、朋友都只是同行一段路程,在某个叉路口分别时只能目送。彼此相伴而行时,或许有着种种的亲情利益掩盖了我们内心很多的东西,只有到了生死诀别的时刻,方才看出一个人内心深处对这份亲情友情的眷念程度。

浮浮沉沉间,很多时候来不及说一句叮咛,便是生死离别。又有几人能如唐代白居易那样“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对去世的好友元稹悼念如此,况亲人乎?又何处能听到“尘满面,鬓如霜”的苏轼在千里孤坟前的哀叹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虽然人生老病死都只是一场梦,可是醉生梦死间何必那么薄情寡义?秉持做人最起码的原则立场,我们在目送猝然离场的亲戚朋友时,至少凭良心办事,给逝者一份起码的尊重。我们无论何时何处离场,都如一粒灰尘,掉入岁月的长河里便悄无声息了。一滴水珠落入溪流中可能还会激起一朵小水花,平凡人离场时连一滴水都不如。凭心而为,真诚一点,我们在走剩下的旅程时会坦然一些,豁达许多。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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