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喜欢绿色的人。
但喜欢的绿色不是我们每天目睹的城市绿化带，不是单位过道摆放的一盆盆绿植，我心中真正的绿色里它一定是长着丰硕的果实，流淌着清澈的溪水，行走着珍贵的鸟兽。
离开那片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已经快两个月了，然而，每当看见阳台上单薄稀疏的绿色，我的思绪总是飘到秦岭深处的那片土地上。只有在那郁郁莽莽的绿色林海里，我的眼睛才能得到滋润，鼻腔得到温润，心灵得到浸润。
那天，海波带领我们进入从未踏足过的原始森林。
一行四人换上可以淌水的胶鞋，顺着荒废的古道一路攀爬。所谓的路不过是小溪冲出的一条沟而已，时而陡坡，时而溪流，时而跨越，时而手脚并用。森林的雾气化成水停留在叶子上，轻轻一碰落在我们头上、手上和衣服上。两边种植的高大笔直的厚朴树，秋天望去一片灰白色别有一番景致，这是山里人家主要的经济作物。穿行其间，道路逼仄崎岖难走，但天地安静，心亦安静，灵魂充满自由和喜悦。尽管每个人都是一身泥水，但能有这样一次密林腹地的行走，仍旧心存感激和敬畏。
海波背着背篓带路并负责我们的安全，他清瘦的身影有着山里农民的淳朴，又有着新时代创业青年的干练。他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祖上的先人们就像他一样一身布衣、两脚黄泥终生行走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道上，秦岭的山风月色是唯一的陪伴。他们单薄跋涉的身影跨过一个个青苔石阶，背回一袋袋食物，劳累艰辛中，家人围炉等他们回家……这些普通的庄户人家，普通的大山之子，因为秦岭而自带勇毅光芒。
大山的秋天路边最多的就是藤蔓，杨桃的藤瀑布样横七竖八地挂在杂木上，一个个杨桃隐藏其中，它是金丝猴主要的食物来源。海波拿出他的夹桃神器摘了一些装在背篓里，说让我们带回城里尝一尝。
过了人工栽植的厚朴树林，各种高矮不一的灌木密集杂乱，每根细小的枝叶上都长着苔藓，湿润的空气附着在苔藓上，苔藓湿漉漉的，水滴亮晶晶的，似乎随手就可以挤出一包水来。海波介绍说原始森林最重要的标志就是无处不在的苔藓，因为这里空气湿润，含氧量高，阴湿环境促使空气中的真菌发育成苔藓，它不仅给小鸟提供食物，还能分解岩石，形成土壤，为高等植物提供生长场地。寂静的时光里，站在原始森林中，被千年苔藓包裹着的植被中，我们细心感念万物缓慢的生长，感受大自然的无穷魅力，感受前所未有的透彻和通达；某一时刻，又仿佛漫游在童话世界里，这里有女巫，有城堡，有莴苣姑娘，有纺锤姑娘……
连绵的大山中，海波精准地找到红外相机安放点。这是他身为秦岭自然保护区巡山队员主要工作之一。每月他都需要徒步爬山近两小时去观测点更换电池，装新卡，旧卡拿回家导出红外相机拍摄的一些动物喝水、觅食、上树的珍贵镜头和数据上传上级部门，顺便填写巡护记录和气象观测。有时还要组织人一起清理前些年残留的捕兽夹，查看春笋生长，为熊猫春天进食提前做好准备。他熟练地拆装，并给我们回放了摄像机中拍到的金丝猴爬树和熊猫摇摆走过的镜头，也算给我们开了眼界，原来纪录频道一些不易拍摄到的动物照片就是这样来的呀。
返回途中，我们在泥浆中捡到一个照相机盖，海波说这是半年前湖北来的客人丢的，当时沿路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今天算我们给带来了好运气。半山腰有一个傥骆古道的遗迹，是当年马队驻足歇脚的地方，海波说小时候问爷爷巨石干什么用的，爷爷骗他说，山里的土匪经常会把不听话的孩子绑走，架在巨石上烤着吃了。我们问他当时信吗，他腼腆一笑说，信得很。巨石平整，四角凿眼，中间拉槽，石壁题字已经模糊。
这么美的秋光里，一只鸟正在啼唤，栖落在树林细密的绿色里，叫着，声音格外湿润而悠长。粘在裤脚的苍耳也没有平常那样令人讨厌了，此刻我们是朋友，我们亲密无间一起旅行。微雨中，站在厚朴树下看河水，水边有打捞的木棒柴禾，有村民刚挖的新鲜魔芋，鲜红的山茱萸就像玛瑙挂在触手可及的树梢，盈盈秋意。一切就像景物图，素淡几笔，就勾勒出秋天的藤蔓。它们才是大山永远的主人，我们只是过客，这里才是人类的故乡。从故乡的草丛里走过，万籁俱寂，草木不争，闻一闻久违的芳香，静享尘嚣中的清凉，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张爱玲曾赠常熟顾同学一幅静素小照，并亲笔留下美丽赠言：
替我告诉虞山，只有它，静肃、壮美的它，配做你的伴侣，也只有，天真泼辣的你，配做它的乡亲。
如张爱玲所说，山中行走，让我们浮躁的心静下来，去除生活中的成见和冷漠，摈弃狭隘和自私，始终带着一颗芬芳的心，才更配得上所处的万物祥和的景致。大自然用它的静默治愈着我们的浮躁，修行规范着我们的言行，赠予我们快乐、柔软和力量。
经过一户人家，有老人树下铺了塑料布正在打山茱萸，穿着简陋朴素，房屋低矮，但他面色和善，笑意盈盈。在他面前，我们的笔挺整洁反而显得粗陋世俗，没有了心魄。
天近傍晚，我们要启程了，九池朝阳村纯美的一天就要结束了。花草、木屋、伸向远方的小路，还有赶来的夜色一起散发着宁静的气息。感谢自然万物的相送，感谢大自然的指点迷津，来花草间清修，带一身芬芳归去。
读不完的生命，读不尽的秦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