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画

扫舍是我们家乡过年前必须要做的一项重要工作。所谓扫舍就是一次彻底的卫生大扫除,扫舍时,要将窑里的、房里的所有可…

扫舍是我们家乡过年前必须要做的一项重要工作。所谓扫舍就是一次彻底的卫生大扫除,扫舍时,要将窑里的、房里的所有可以搬动的东西全部搬到院子里,将窑里、房里用扫帚彻底的清扫一遍,角里角落,窑脊屋面,不留死角。再将搬出院子的东西,能用水洗的用水清洗一遍,能用抹布抹的用抹布彻底抹一次,重新归整回去。以全新的形象迊接新年,以示吉庆。在这个过程中要将裱糊在墙上的已经过一年烟熏火燎发黄变黑的旧纸全部撕掉,重新糊上新的,包括糊窗户的纸。

随便聊聊的图片

 

腊月二十四。母亲早早就起床做饭,催着我们吃。吃过早饭,母亲组织着我们将两个窑洞里东西向院子里搬,包括被子和炕席。搬完东西,母亲头上顶了一块包巾,开始用扫帚扫除窑里的污垢,先用大扫帚扫窑顶,再用小条帚扫窑壁,最后大小条帚并用打扫角里角落,清扫地面。完成这一切,母亲开始抹洗,弟弟妹妹们帮着向窑里搬东西,我则将用过的课本拆开,将写过的大楷纸翻转,抹上浆糊,裱糊墙壁。炕的上方,门窗周围,窗户,炕对面的墙壁,一概糊过。掌灯时分,母亲的抹洗结束了,弟弟妹妹们也将抹洗过的物件搬回了窑里,我也完成了裱糊窑洞的任务。煤油灯点起,窑里比平日亮堂了许多,一幅清新的感觉。就差年画和窗花了。晚上母亲在煤油灯下剪好了窗花,窗子的四个角,中间贴的。并且贴了上去。

 

下午我们忙我们的扫舍,父亲在忙他的。他将窖在地窖内的萝卜挖了出来,用小条帚一个一个扫净萝卜上的泥土,用水又清洗了一遍,装在两只大笼里,提回放在灶巷里。将用玉米杆围着的白菜翻出,去掉外面的枯叶,装进了麻包,放在了窑外。二十五是逢集日,他准备用这些白菜、萝卜给我们换回年货,让我们高高兴兴的过年。父亲还说带我一起去买年画。

 

腊月二十五,逢集日。

 

吃过早饭,我和父亲一块去赶集。父亲拉着架子车,架子车上装着两大笼萝卜和一麻包白菜,我在后面帮父亲推着架子车。由于买年画的诱惑,十五华里,近两个小时,也不觉得累。如遇熟人,父亲打着招呼,我也笑眯眯得点着头,以示友好。

 

来到集市,已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我们在柴草市对面的地方在熟人的帮助下,找了一个刚好能放下一辆架子车的地方,将架子车上的萝卜白菜摆在那里。"谁要白菜,卷心白菜,一斤五分钱"?"大萝卜,刚从窑里挖出来的萝卜,没有冻,没有蛆虫"。父亲开始叫卖。我急不可耐的去寻找卖年画的地方。由于街道狭窄,而赶集的人又非常多,因此非常拥挤,正走在街道的左侧,走着走着,不由自主的你便到了街道的右边,前面实在拥堵无法前行,我就插空从人家的摊位跨过,七拐八拐逶迤前行,我也听到了责骂声。好不容易打听着来到卖年画的地方,也是人头攒动。挂在墙头绳子上的年画吸引眼球,一眼望去净是英雄人物,有单人张的,也有四条屏的。火海中一动不动的邱少云。机枪喷着火蛇,只身爬向机枪口的黄继光。一手举着炸药包,一手紧摁冲锋枪的董存瑞。身穿铁路服,一手高举号志灯的李玉和,一脸英气。身穿花红袄,两手紧攥发辫的李铁梅。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的杨子荣。一身新四军服装,奋战在水乡的郭建光。面对敌人的铡刀,面无惧色,英勇就义的少女刘胡兰…很多很多,究竟选哪一张呢,两个窑洞最少两张,按我的想法都选男英雄,但也得照顾妹妹们的情绪,必须得买一张女的。买单人张的,还是买四条屏的,单人张的,人的图像大,明快,但内容单一,四条屏的人小了点,但一幅四条屏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看起来有意思。我也在考察价格,单人张的一张六七分钱,最贵的就一角钱,而四条屏的一幅都在一角六七分钱左右,最贵的得出二角四分钱。就这样观赏着,分析着,对比着。思前想后,还是不能定夺,因为父亲还没有给我钱,也不知道父亲能给我多少钱。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话是对的。

 

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回到父亲的摊位前,发现萝卜、白菜还在那里,没有卖出去,我只能没趣的在那里转来转去,看人来人往,听吵音起伏。忽然柴草市场聚拢了好多人,好像还有对骂声,我立即围了上去看热闹。只见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手里提着一只笼,笼里装着各种杂柴,有麦草,有玉米杆断节,还有麦衣子,高梁皮。另一只手提着一条秃条帚,口吐白沫,在喊着"咋啦,我在街道里扫柴,咋啦"?另一个人,身子护着一担麦衣子,手指着老太太在质问"你在街道里扫柴,为啥用扫帚在我的麦衣子笼上拨来拨去,你安的啥心,你用条帚将我笼里的麦衣子拨到了地上,你再去扫,你还有理了,你说"。随即人群分成了两派,一派是街上的,在谴责卖麦衣子的:“街道是街上的,你在街上摆摊子,我们行走,撞到了你的麦衣子笼是正常的,在地上扫柴也不犯法。"一派是乡下卖柴的,在诉说街上人如何有意将他们的柴担上的柴折断或撞落在地上,再去扫到自己的笼里。大有打群架之势,多亏有市管会人员出面调停,才避免了一场流血冲突。当时人们实在太穷,否则谁又会去做这些令人不齿的屑小事情呢。

 

父亲的萝卜、白菜还没有卖出多少,我不好意思向父亲要钱,但买年画心切,又一次连抗带挤来到卖画市场,时已过午。年画市场生意不错,已经卖出去不少,有些挂画的地方已经露出了墙面,说明此画已经告罄。我又心急如焚地向父亲卖萝卜的地方走去。

 

看到父亲面前的白菜、萝卜少了许多,心里非常高兴,菜卖出去了,父亲有钱了,可以给我钱让我去买画了。父亲打发完一个买主,对我说"看摊子着,我去给猪买上些猪衣子,人过年了,猪不能饿着,下一集就没有卖猪衣子的了"。我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低声叫卖起来"白菜,卷心白菜。萝卜,刚出窑的萝卜,没蛆,没冻"。有气无力。不知为什么,我的摊位无人问津,是我的声音太小人们听不清,还是人们嫌我太小根本做不了主,反正没人问津,当然萝卜、白菜一斤也没有卖出。父亲回来了,扛着一麻包猪衣子,是糜子外皮的。"真是年疯子,上一集就值一块二,这一集就变成了一块六,荞麦衣子贵的根本买不起"。集市上卖的猪衣子有三种,分别是高粱衣子,糜子衣子,荞麦衣子,荞麦衣子最好,猪不仅爱吃,吃了还容易上膘。过去农家养猪,春、夏、秋吃的主要是青草,冬天只吃猪衣子,再加少许的麦麸之类的饲料即可。猪衣子就是高粱、糜子、荞麦粒的外皮,是猪的饲草。卖菜的钱给猪买了衣子,我只能悻悻地等待父亲将剩下的菜卖出。我只能毫无目标的四处漫游。这时已经是饥肠辘辘,忽然有人扯了一下我的衣袖,低声问道"要馍不?二角钱一牙"。是一个年纪四十多岁的女人,说着她揭起了长长的衣襟,霸出了用大红围巾包着的锅盔的一角,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调起了我的味蕾,我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回答道"不要,刚吃过"。她悄悄地走了,没入在了人群中。那时,市场还没有开放,粮食统购统销,公开卖吃食是犯法的,馍馍只能偷着卖。就这样我漫游着,太阳快下山了,我回到父亲身边,白菜已经卖完,剩下了大半笼萝卜,父亲给了我二角钱"赶紧买年画去"。我加快了步伐,向年画市场走去,好在这时,已经到了散集的时分,人也少了许多,没用多长时间,就到了卖画的地方。可是已经晚了,卖年画的人们已经打包,沙奶奶呀,江水英呀,严伟才呀已经被卷成了筒,折成了叠,准备回家休息了。我手里攥着有点发汗的父亲卖了白菜给我的二角钱,呆呆的站在那里,心里那种失落无法言说,还掉了几点泪。

回到父亲身边,那大半笼萝卜还有小半笼,人们已经散去,街道开始空落。父亲站在那里,高声叫卖着"谁要萝卜,贱卖了,没蛆,没冻"。人们行色匆匆,各忙各的,没有人答理父亲。正在这时过来了一个人,"还没卖完"?"没有,就剩这些了"。父亲说他是我们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应该叫他表叔。我随即说了句"表叔好"。只见这位表叔说“是这,你把剩下的这些萝卜给我拉到家里去,一斤三分钱,我没有带家具,背着也不方便,门你知道,看把娃冻的"。"能行,就是多走几步路么"。父亲将剩下的那半笼萝卜装上了架子车,还有给猪买的那一麻包猪衣子,我跟在父亲架子车后离开了街道,这时家家已点亮了煤油灯,天上也已星光点点。

去表叔家的路并不好走。虽然是顺路,但是要拐一个大湾,凹凸不平,我们拉着架子车,趁黑赶路,车子颠簸的厉害,几次将装满猪衣子的麻包颠了下来。我跟在后面,几次差点歪了脚脖。幸亏父亲熟知道路,我们才到了表叔家。这时表叔早已到家了,过了秤,付了钱。表叔要留我们吃饭,说是连冻带饿已经一天了,吃一口热乎饭再走。我和父亲坚决辞掉了表叔的好意,父亲说“饭就不吃了,年关了,大家都很忙,再说我还引着娃,得回去"。告别表叔,我们沿着小路行走,父亲让我坐上了架子车,说是让我看着麻包,再说也害怕天黑路不平歪了我的脚。父亲拉着架子车,回到家已是午夜时分,父亲给我的用来买年画的二角钱紧紧地攥在手里,绝对有了体温。

 

下一个逢集日父亲还去赶集,仍然拉着架子车,架子车上仍然装着萝卜和白菜。父亲给我们买回了水果糖,买回了核桃,买回了鞭炮。还给我们买了两张年画,一张是威风凛凛,头上缠着很大很厚一圈红布,穿着白色衬衣,咖啡色大袿,手提一把大刀的雷刚。一张是李奶奶正在给铁梅痛说革命家史的那个画面。新的年画,新的窗花,新裱糊的窑屋,焕然一新,我们欢欢乐乐地过了一个新年。

 

我在纸上照着年画上的样子学着画雷刚,学着画李铁梅,还用父亲用作挡猪娃子的那块薄木板削了一把大刀,很显摆的样子。为此,父亲狠狠地把我骂了一顿,因为没有木板拦挡,猪娃子跑的满院都是。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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