埂底隆起一堆黄土

她走了,走得很平静,波澜不惊。人们心目中也没有空落的感觉,日子照常过。只是在离家不远的那块农田靠埂的地方,多了…

她走了,走得很平静,波澜不惊。人们心目中也没有空落的感觉,日子照常过。只是在离家不远的那块农田靠埂的地方,多了一堆新土。旁边还有一堆,已长出了草。

 

她安葬的那天早晨,天气很好,风和日丽,水洗般的清朗。傍晚时分下起的大雨半夜停了。已吐穗结粒的麦子,迎着朝阳,挂着露珠,茫茫一片,似银屑,像珍珠,在朝阳斜照下,闪闪发光,煞是好看。已有七八寸高的玉米苗墨绿着,茁壮着。或者是一场透雨的缘故吧,中间的芯片突然冒出了寸许,绿中带黄,显得那样的富有生机,让人为之心情愉悦。路边的小草葳蕤着,争相生长,只是行人过后有些显得恹头耷脑,相信用不了多久,是会恢复生机的。

 

她是用蹦蹦机被运到坟头的。由于田间道路的狭小,凹凸,泥泞,蹦蹦机七扭八扭,有时还冒出阵阵黑烟,总算平安抵达。所过之处,人们在自家门前燃起了麦草火,哔哔噗噗,浓烟滚滚,说是为了避邪,怕沾了秽气。送葬的人们小跑着,因为阴阳先生说了,必须按时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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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的方式颇为现代。不是过去那种,用绳子将棺材捆绑成活口,两边很多人提着慢慢地掇入墓坑,然后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儿女们,用铁锨一锨一锨铲土掩埋,再将剩余的土垒成坟堆。是机械化下葬。将棺材拴在挖掘机的挖掘臂上,由师傅一人操作着将棺材掉入墓坑,填埋也由挖掘机独立完成。省去了好多人力。由于是机械埋葬,人们也就闲着无事,便四处张望,游走,拉闲,时不时的还传出高声喧嚷和说笑声。只是总管给送葬的男人们一根接一根散纸烟的风俗没有被省略。由于坟墓周围就是近一人高的麦子,为了节约用地,以免毁坏即将成熟的庄稼。省去了孝子集体下跪,焚烧纸钱,送埋的女儿,侄女,儿媳跪在那里哭声不能断的环节。人们皆站着,看着,说着,游着,有些还在笑着。一切完成,女儿,儿媳,侄媳,侄女倒是哭了几声。因为这是习俗,是必须完成的,否则人们会说她们不孝。只有女儿的哭声大,也显得有些悲伤,是嚎啕的那种,还有眼泪。但绝对没有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样子。事毕,花圈,挽联,香纸,一炬了之。

 

 

那块黄土地,又多了一堆孤零零的黄土,与暮鸦相伴。

 

她出身于一个大户人家,虽不是名门,但绝对是望户,祖上和她这一辈还出了几个在当地很有影响的人物。大家庭的历练,儒家文化的熏陶,母亲们的悉心指教,让她出脱的落落大方。缝衣刺绣,针工女红,样样精通。家常便饭,入口入味。来客装个土暖锅,炒几样小菜,信手拈来。

 

是喜庆的唢呐和吉祥的八抬大轿将她抬到了县城,送进了也属望族的夫君家。让她从一个乡下女子变成了城里的媳妇。夫君家家底殷实,不仅在县城有几十间房舍及其门面房,在乡下还有好多土地,由租戸耕种,年终收租。夫君兄弟数人都在县里唯一的一所中学读过书,可以说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上轿时,她哭过,是不出声只落泪的那种。是习俗,因为出嫁女离娘上轿时都得哭,以示对老娘的难分难舍,否则,人们便认为该女子心恨,不孝。是远离父母,热兄热妹的从此从君去的伤心。是嫁给如意郎君,开始新的人生的喜极而泣。反正她哭红了眼睛。穿上红花鞋,系上红花裙,穿上红花袄,盖上红盖头,让人扶着走进大花轿。出门,上坡,穿塬,下山,过河。一路急行,一路颠簸,一路忐忑,她来到了夫家。

 

 

夫君是她心仪的那种,风流倜傥。不但人长得帅气,而且知书达礼,能言善辩,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滔滔不绝。只是不会料理家务。不过也罢,不是说男主外女主内吗。她承担起了全部家庭事务,很快便进入了角色,融入了这个颇具盛名的大家庭。

 

白天,她或者赶着骡子磨面,或者侍候着一家大小的吃喝,忙着给住店的客人们做好三餐。晚上,和妯娌们一起蒸好足够第二天家人和客人们吃的馒头,擀好供客人们食用的面条。拆洗好客店被褥,缝制好自己一家所穿的衣服,睡觉常常在鸡叫以后。但她心里乐滋滋的,因为在娘家所学的技术全部有了用场,很快便赢得了家人及亲邻的好评。更重要的是夫君还考上了省城兰州的一所专科学校上学去了,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世事突变,一夜翻天。合作化运动使夫家的房产全部收归国有,举家迁移。有的去了北原,有的去了东川,而众多的去了西区,父母亲也在迁徙之列,随三儿子,四儿子去了现住地,因为这些地方原本就有他们的自耕地,他们是小土地出租者。县城没有了家,没有了立锥之地。居民变成了地道的农民。

 

这时,夫君已经毕业,被分配在一个少数民族地区工作。她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离开生她养她的这块故土,远离父母,兄弟姐妹,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初来乍到,胆战心惊,很难适应。那时,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土匪,反革命尚未肃清,少数民族对大汉民,对共产党,对社会主义认可度还不高。少数民族地区经常发生民族磨擦,破坏,暗杀,动棍,动棒,舞刀,弄枪,打驾斗欧,打伤打死人的事经常发生。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语言不通,听当地人说话如听天书,你表达的意思他们根本不懂,无法正常交流。她被封闭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本就不爱说话的她话更少了。生活习惯的不同也是一大生活障碍。吃肉要吃七成熟,茶是三餐的必备饮品。市面很少有猪肉出售,稍有不慎就违犯了少数民族禁忌,解释又无法直接进行语言交流。轻则恶语相伤,重则大打出手。好处就在于夫君本善言辞,又有公职身份罩着,到也安然无事。

 

在这里她的大儿子出生了。正当生活逐渐顺遂,语言障碍慢慢消除,生活习惯已能基本适应,二儿子已被怀孕的时候,大祸降临。夫君爱说话的本性未改,且读书较多,性格直率,语言不慎,在反右派斗争扩大化的形势下,被开除公职,戴上了帽子,遗返回乡。她们举家非常凄凉地回到故里。在县城,他的二儿子出生了。但县城她们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无法生存。不久她们一家只能投奔兄长,去了北原。夫君凭借自己的人脉,加之能言善辩,将回乡介绍信交到县上,隐去了戴着帽子的内容,对外宣称:少数民族地区经常发生骚乱,她们担心害怕,主动放弃公职,回家务农来了。给公社的介绍信也变成了"自愿回乡,望安置"。无人追究,也避免了后来接踵而至的政治运动带来的麻烦。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知识分子政策的落实,冤假错案的平反,他被摘掉帽子,重新安置了工作,才真相大白。在北原,她们的女儿出生了。一家五口,夫君失去了公职,没有了经济来源,加之国家正处在三年困难时期,找旷,找水,大炼钢铁,引洮工程,生活困难称度可想而知。夫君爱逛成性,大嫂虽然精明能干,但是一位小脚女人,抓养自己的四五个孩子已实属不易,根本无法照顾她们。父母疼爱她们,于是她们又合家搬迁到父母居住的西区,在这里安了新家,在一只大窑洞里住了下来。就是现居住地。起码父母可以帮忙照看孩子。在这里,她们又生了四个儿子,人丁兴旺。

 

 

夫君知识分子,国家干部的架子不倒,一幅乐天派的样子。一双不知穿了多少年的烂皮鞋常年穿在脚上。如遇熟人或者同学闲话说的经常忘了吃饭。不事农耕,生产队长派他套梨耕地,他不知道牛搁头怎么拴,经常弄反,派他锄地,他只顾和人说话,不是脚踩坏了庄稼苗,就是将庄稼苗当成了草给锄掉了。生产队长拿他没有办法,就派他带着人出外搞副业,去平凉烧石灰,发挥他的人脉优势和能言善辩的特长。他又不懂经营之道,管理之术,常常是亏了,赚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能挣多少是多少,至于多赚钱以养活女人孩子,那不是他多么关心的事。只要自己能吃饱,家里能补助多少是多少。

 

养育七个孩子,一个一个拉扯长大,除女儿外还都供经读书到中学毕业,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女人,一个靠生产队记工分口粮的农村女人,其艰难,其困苦,其不容易人人都可以想象。生产队她三出勤,工余她要拾猪草喂猪,要负责一家近十口人的三餐,要负责一家人的缝补浆洗。经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抽掉棉花棉变单,大的穿过小的穿,大的改小,红的染黑。让儿女们能吃饱肚子,能不冻着身子是那多年做为母亲的她的最大心愿。

 

好在孩子们也都争气,加上有亲邻的呵护,哥哥管弟弟,大的带小的,他们都一个一个长大了,也都能够自食其力。

 

孩子们大了。大儿子,二儿子相继成家,女儿也已经出嫁,生活有了转机。夫君得以平反,恢复了公职,几个小儿子也渐渐有了生活能力。但她老了,挺直的腰板弯了,头发花白,本不爱说话的她话更少了。

 

给三儿子,四儿子娶完媳妇。她带着两个小儿子去了她曾相识的地方,那个少数民族地区,她又成了城里人。这时,由于国家民族政策的落地生根,民族大团结,大融合,平安了。只是生活环境又变了,需要重新适应。

 

夫君是老牌大学生,专业素养良好,恢复公职后,成为了他们那个行业的专家和元老。后来还提了干,当了局长,成为了他们那个县里的县委常委。否极太来,她也和几个小儿子吃上了商品粮,成为了名符其实的官太太。在那座县城购得了地皮,和孩子们一起盖起了一个小四合院。三个小儿子也相继安排了工作。她有了一个稳定的家。

 

 

儿子们没有让她闲着。二儿子的,三儿子的,四儿子的,儿子,女子,又陆续被送来了。是因为他们的父母都很忙,而奶奶闲着,爷爷家有钱。五儿子的姑娘,六儿子的儿子,姑娘相继出生。都交给了奶奶。她又当起了保姆。大的,小的,一个接一个,她不厌其烦地侍候着他们的吃喝,收拾着他们的屎尿,换洗着他们的衣服,供养着他们上学。虽然很忙,但她心里高兴。

 

五儿子,六儿子,她给他们操持着成了家。孙子,孙女,一个个长大了,也一个个离开了她,或上学走了,或回到了他们的父母身边。她应该享清福了,但夫君退休了,被安排在身边的四儿子,五儿子,六儿子夫妇们又相继被下岗,失去了工作,自谋职业。四儿子的媳妇也离婚了。人闲了,心头的操心事更多了。腰更弯了,头发更白了,或者是人老了,高寒地区寒冷的气候的摧残,她病了。气喘吁吁,脸色紫青,连嘴唇都变成了紫青色,药物不断,当然话更少了。饭做好了,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也只有一个字,"吃",整个吃饭过程,再也不说一句话,尽管夫君依然滔滔不绝,她从不接茬,任他自顾自的说。孩子们前去看望,临走了要给她几个零花钱,她也只有一句话,也只有两个字,"不要"或者"有哩"。倒是夫君爱说话的本性一点都没有改变,依然滔滔不绝。世界形势,国家大政,过去的回忆,朋友,熟人的逸闻趣事,偶尔还会给你唱一两首俄文歌曲。

 

她终于回家了,回到了生她养她的故土,回到了曾给她带来过快乐也带来过忧伤的地方,回到了她曾闻鸡起床星稀吹灯汗水摔八辦的家乡。是赔着已经病情危重的夫君回来的。

 

回来不久,夫君先她而去。没有遗嘱,没有托付,没有给她留下一毛钱的养老钱,自顾自的走了,很坦然,很心安理得。当然也带走了唠唠叨叨。

 

或者是气候的适应,或者是心情的放松。她精神了许多,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咳嗽和气喘也少了。药还在吃,不过少了一个侍候她吃药的人。药买回来了,怎么服用医生都有标记,或者药盒上都有服用说明,但她不识字,也记不住,告诉她,叮嘱她,过不了两天她全忘掉了。胡吃乱吃,只要是药她都吃,根本不管配伍和禁忌,头晕吃了治止痛的药是常有的事。只有细心的儿女在跟前一样一样取好交给她,才算吃了一顿治病的药。但这不是很经常的事。

 

 

她耳背了,一般人和她讲话她根本听不清,儿女和她说话明明是吵架,都高喉咙大嗓子。和邻居老太太坐在一起,她只是呆呆地坐着,没有交流。人家说了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只是赔伴而已。

 

你经常会发现,她一个人胳膊肘拄着窗台,向外看着,目不斜视,静静地静静地向着某一个方向,在看什么,在想着什么。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回忆美好的童年,跟着母亲学针线,跟着嫂嫂学做饭?是回忆初为人妇的喜悦?是回忆老公的爱说话,滔滔不绝于耳?是回忆女儿出嫁时,粗心的女婿买了一身库底衣服,让她丢人,让她生气,她从而大怒?是回忆第六个儿子出生,让她窘迫,意欲送人而又舍不得,用废旧报纸裹着活了下来,已经将要为自己的儿子娶媳妇了…?她在想着,肯定是在想着,要不怎么会目不转睛呢。至于到底想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很孤独。没有人和她交流,因为她听不懂人家在说什么。她给人说话,本身不爱讲话,环境,处境,丈夫因话多而吃亏让她刻骨铭心,让她更谨小慎微,恐怕说出来人家不爱听,讨人嫌。看电视她听不清也看不懂,根本不看。看书看报,又不识字。重操旧业,做刺绣,现在人家都买的穿,根本看不上她那已过时了的老一套。她实在无聊,就将正在穿的衣服拆了,改短改窄再穿,遭到女儿无数次的训斥。是该做饭的时候了,女儿,儿媳已下厨房,她赶紧过去给人家帮忙,剥葱,剥蒜,摘韮菜,乘机交流,人家又嫌她碍手碍脚,经常被训斥。她闲不住,每天都忘不了扫地,抹桌子,搞卫生。但由于视力的原因,经常不很彻底,打扫卫生得到的不是赞誉,而是白眼。

 

她是在孤独中离开这个世界的。

 

将要离开人世之际,女儿赶到了身边。她说了一句话,"你才来!?。"是惊喜?是责怪?还是怨愤?我想应该是想念女儿的心声。

 

“你在着,我不赔你了!"这是她一生和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是面带微笑说的,是我和她相处这近四十年来见到的为数不多的几次笑容中的一次。是那样的慈祥,和蔼,可亲。

 

谁知竟成了谶语!这次分离竟成了最后的诀别!

 

她走了,很平静的走了,波澜不惊。走完了她平凡而又艰难的一生。没有卧床,没有痛苦,没有留恋。陪伴在夫君身边,又听唠叨去了。

 

坳里多了一堆散发着泥香味的黄土。

 

天还蓝着,太阳还暖着。地球一年四季往复的分明着。人们各自过着自己平静的生活。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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