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圩埂的祖坟冒青烟

合肥书法名师王方保先生给我发来一则喜讯:外甥女何雅琴以优异成绩作为国家留学基金委创新型人才国际合作培养项目人员…

合肥书法名师王方保先生给我发来一则喜讯:外甥女何雅琴以优异成绩作为国家留学基金委创新型人才国际合作培养项目人员前往美国攻读博士学位。他还客气地说:“您是何雅琴的本家,是她的偶像,也是何雅琴的贵人!当年,何雅琴上大学时,您牵线资助了她,她永远铭记在心。她母亲经常拿你求学与奋斗的故事激励她,也拿你母亲的美好品德教育她。你们两家的邻居显华哥的儿子也挺优秀的。”

随便聊聊的图片
何雅琴授予硕士学位时留影

何雅琴是我的故乡东圩埂本家,我与她同宗同辈,她的父亲何德广比我小几岁,长我一辈,我们两家只隔着显华哥哥与另一户人家。四十多年前我成为东圩埂第一个大学生,二十二年后显华哥哥儿子成为第二个大学生。而今又过了二十年,何雅琴成为东圩埂草田埂上走出来的第一个留洋博士生。我们三户人家在长达一个世纪的光阴里,甚至更长的年代里接力棒似的维系着东圩埂人的读书梦,努力照亮自己前程,也点亮东圩埂人知识之光。

洪水哪有苦难深

环巢湖三百里的滩涂湿地以“湖稍”作村名的只有我的故乡了。湖稍故名思义本是巢湖尾稍的滩涂地,后围湖成圩变作水田。湖稍村由三个呈“品”字型的陈垱、湖稍、林城三个圩口组成,圩埂上住人家,圩心里水田养活四周圩埂上的农家人。三个圩口相比邻的两条圩埂中间是条小河,我家住在陈垱圩的东圩埂上,与湖稍圩的西圩埂隔河相望。我们小时候两岸人家在河里淘米洗菜,村妇能用竹篮沉进水里捞出小鱼小虾。小河里流淌着我们少年时最美好的记忆,夏季里成了我们伢们天然的浴场。三个圩口鸡犬之声相闻,两条圩埂上哪家有了红白事不出一支烟功夫就能传遍三个圩口。

图片陈垱圩内涝,我三姐在东圩埂欲哭无泪

说起来这里是鱼米之乡,实则十年倒有九年水涝。我清楚地记得儿时金色的稻穗快弯腰时圩埂决堤了,不出半日圩心就变成了白浪浪的,东南西北四条圩埂上的男女老少一年的口粮就喂了龙王爷。即使是现在,每到夏季时,江水暴涨、湖水倒灌回小河,圩心积水排不出去,纵使不破圩堤,圩心也是白浪浪的,稻谷都淹没在水里。我能拿毛笔写春联时,写得最多的横批是“风调雨顺”。家家祈求来年靠老天帮忙,别再水淹了稻田,给圩埂上的老少一口饭吃。

岁月如梭,我离开故乡漂泊在外谋生也有四十多年了,这大半生吃过最难下咽的饭,就是被洪水浸泡过的未熟稻谷煮成的红米饭。洪水淹没了稻田,父亲与乡亲们用一根铁棍捆绑上许多铁丝,铁棍两端系紧麻绳划腰盆将铁棍扔进圩心稻田,众人齐力往圩埂上拖拽,妇女们将铁丝钩上缠绕的烂稻草摘下来,淘出其中的谷粒,洗净晒干,石磨辗成“米”分给正等米下锅的各家各户。这种原本就没熟的稻谷经洪水浸泡日久,未下锅就有股糊味,煮出来的饭呈红色,食之在喉咽不下去。每到吃饭时间,大人不忍心看我们伢们咽不下去的吃相,圩埂的伢们便端着碗聚一起比谁更勇敢能咽下去红米饭,看各自怪模怪样的吃相,彼此取笑为乐。

二十多年前我姐我妹带孩子们在东圩埂老屋吃饭

端过“红米饭”碗的东圩埂那群伢们中就有我与显华哥还有德广,一个比我大几岁,一个比我小几岁。显华哥作古十多年了,我与德广肯定还记得那红米饭的滋味。

雅琴爷爷的读书梦

东圩埂上人家苦寒如此,食不果腹、难讨老婆、读书没出息曾像三座山压在这条圩埂上的人们心头。饥饿就不去多说了,饿死的人都已成了尘土。我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六七岁时就归于尘土,圩埂上差不多家家都曾有过饿死鬼,户户流过伤心的泪。能不能活着尚且都是个问题,男人能不能讨到老婆已不那么重要了,穷到极处只能认命打光棍。何雅琴的爷爷何华堂算得上是老一辈人中不甘心命运摆布、敢跟命运交手的男人,或许更准确地说是何华堂的父母亲敢跟苦难交手,让自己的儿子上学堂,企求读书改变命运。

何华堂学问多大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东圩埂老几辈人有关读书的话题都绕不开他,他晚年躺在床上十几年不出门,每天捧着古书消磨时光。他年少时聪明,父母倾其所有送他进了学堂,不让他插手农田上的活计。世道变迁,华堂读书终没能谋份差事,又不善营生,父母过世后连房屋也被人拆光了,年过三十还是光棍一条。为了活命,他攀上在县里当参议员的一个表亲,顶替穷人家当“壮丁”从军,在外面混段日子脱下军装偷跑回东圩埂,有参议员罩着也就不了了之。过段日子,他再顶替穷人家当“壮丁”吃军粮去。他的这种奇特经历止于他行军到江苏如皋时,带了个比他小一属、也属兔的当地女子回到东圩埂。不谙农事不会家务活的华堂,从此靠这弱女子在生产队干活谋生糊口。东圩埂人按辈份喊她“蛮大奶”,我们那里称江南人为“蛮子”、北方人为“侉子”,没有人去问她姓啥叫啥名字。

何华堂长我两辈,他生下两个儿子,大儿子我们喊他安叔,种田是把好手,一身好力气,谁家有难事他总是跑在最前面,可仍是打了一辈子光棍。好在他的弟弟德广娶了媳妇,德广生下一儿一女,女儿就是何雅琴。

我跟何华堂接触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是我考上大学临离别东圩埂时,父亲领着我挨家挨户去道别。华堂那时年已古稀了,他称东圩埂上老祖坟终于冒烟了,几百年就出过你这么一个中了举的秀才。我父亲说“祖上老坟既然冒烟了,东圩埂上读书人会越来越多的”。他摇了摇了头,“农活累人,读书累心,不是什么人都能读好书的”。他告诫我:“读书要读进心里去,千万别读成半拉子。”

有一年深秋,我带着照相机回家给东圩埂人拍照片,早晨在田埂上朗读文章时,看到华堂牵牛在放。他与牛走过的地方,草尖上的露水摇落在地,与别处不一样。我抢拍下来这幅旭日阳光下牧牛图。回单位自己冲洗放大成黑白照片,再回东圩埂时把照片送给他,他吓得后退几步。后来,他儿子德广来笑说,“早上老爷子吓坏了,他不晓得怎么把人的模样移到纸上去了?以为魂魄出窍了。”华堂2008年去世时,家人翻出这张他在圩心草田埂上牵牛吃草的照片,翻拍放大救急用。读书没能谋生或是取仕的何华堂曾自称读书读到半拉子,到头来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挑糠。可他却认认真真地活了96个春秋,成了东圩埂第一长寿之星。这在男人极少活过古稀大限的东圩埂来说,是空前的,目前还没人活着打破他的纪录。

嚼得碎苦难的母亲们

与其说东圩埂老一辈人曾对何华堂读书,包括后来人们对我读书考大学存有那么一点点希望,倒不如说浸泡在苦难中的东圩埂人对外面美好生活有过向往,寄希望于有人能借读书这条路走出东圩埂草田埂,过上外面人的好日子,也给后生们一个盼头与希望。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可是很多时候即使再苦再勤都难以改变命运。东圩埂人一直说华堂读书读到半拉子,若不是有幸娶了个勤劳苦做的南方女人,不然,这个连韭菜与麦苗都分不清的“读书人”活下去都是个难题,又哪能养活得了一家老小呢?

我写此文时才从蛮大奶孙女何雅琴那得知,她叫苏秀英,一个诗意江南般的名字,年轻时跟一个陌生男人私奔别了江东,在巢湖圩区苦了一辈子。我小时候,生产队中午收工了,别的妇女赶着回家做饭,蛮大奶却坐在圩心田埂上哭,更像是带着哭腔的唱,起承转折有腔有调有台词。我们伢们都竖着耳朵听,觉得好玩。等我们端上饭碗吃饭时,我母亲与显华哥妈妈几个妇女跑到圩心劝说蛮大奶,谁家都伤心难过,可总得要过下去啊。你不回家做饭,华堂大爷连饭也不会做,孩子们都要跟着挨饿了。

 

苏秀英与东圩埂七岁、九岁来做童养媳的另两个老人一起活过90岁时,湖稍村人就说,东圩埂三棵老松树互相撑着,哪一棵松动了,就都要走了。这三棵不老松,其中一位是我的母亲王光华,另一位是我家右边隔壁的王大奶。我母亲前年春上92岁时无疾而终,当年冬天94岁的苏秀英也走了,只有王大奶依旧在东圩埂上摇摇晃晃着。苏秀英没有等到孙女何雅琴赴美攻读博士的喜讯,这个出走自己家乡就再也没能回去过的苦命女人,将一生的苦与难含在嘴里咀嚼碎了咽下肚,因为孙女的出息也算是值了。

读书梦在延伸

何华堂靠读书走出过东圩埂,最终还是回到东圩埂。时隔半个多世纪,东圩埂人将对读书存有的那么点梦想锁在了我的身上。我成为东圩埂上第一个考取大学的人时,确实曾给寂静的东圩埂人带来过一阵兴奋,一些辍学在家的人又重返校园,高考失利的人重回课堂补习。可是许多年间,没有一个再考上大学。我春节回东圩埂时,他们取笑我说,“一条圩埂上的地力都给你拨光了,读书有出息太难了”。

那些苦难的时光里,东圩埂上有一个自小到外闯荡的人在江苏昆山有了自己的事业天地,他把东圩埂上如我一般大的男人召集到他那儿干活去了,有的人凑钱买了旧车运土方,挣份生活,东圩埂人的生活在悄悄地变好。我堂弟大存也说我:“东圩埂论学问算你读的书多,但是论有用还是要算二狗子过劲”。二狗子就是带他们在昆山干活挣钱谋生的人,他还曾带挖掘机来东圩埂义务挖掘河道,确实做过不少有益于东圩埂的好事。

那些年里,我在东圩埂上的“榜样”效应越来越微弱,再加上也没听说我在外面升官或发财,春节回家想找个后生聊聊读书的事情都难了。只有何德广带着女儿春节时来过我家,小姑娘一口一个“大玉哥哥”,文文静静的,挺有想法与上进心。我也顺势鼓励她一番,说些“立大志,有抱负,报效国家”类的话。那时,显华哥家的儿子考取武汉一所大学读书去了,这个小姑娘说:“我们三家紧挨着,你们都走在我前面考上了大学,我怎么也要争口气,不负光阴,也不负我父母亲的苦累”。我于寂寞的东圩埂仿佛看到了一束光亮,燃起一份希望。

2015年夏天,这个叫何雅琴的小姑娘和她的母亲到省城找我,还用个桶装了些黄鳝带来了。她说自己考取了东北一所大学,选的是与农业有关的专业,以后学成了报效农民、振兴中国农业。她怯怯的表述中自有一份坚毅,还有明确的方向,这是特别难得的志向。那天中午,我们请他母女俩吃饭,她母亲说非常感谢我对雅琴的鼓励和帮助,我很是赫然。她母亲继而说,她是踩着你的脚印拼命读书才考上大学的,你读书时的窗户灯光总是东圩埂亮到最晚的,即使参加工作回东圩埂时早晨还在草田埂上读书,雅琴就是学你样子才有今天的。

那天,我从东圩埂一个虽是同辈、实则比我孩子岁数还小的后生那里听到“报效农民”“振兴中国农业”类的话,非常感动。她已超越了如我当初读书走出东圩埂的最初愿望,目光远大,理想丰满,还有种担当精神。后来我牵线为她争取了助学费用,并告诉她:“为求学求人不是丑事,学成本事要记得回报社会”。又四年过去了,她从东北考进京城名校研究生,据说在校期间就参加过全国性的学术峰会,这次以排名第一的成绩入选公派赴美攻读博士。

一锅饭不是一把柴禾就能烧熟的,一代代乡村少年的读书梦想总在乡亲们期待的目光里延伸着。如果说何华堂是东圩埂上曾试图靠读书有出息的最初践行者,我当年第一个挤过高考独木桥,算是给东圩埂“读书人”重燃希望之光,显华哥哥儿子考取大学算是给读书这盏灯里添了些油。现在何雅琴考取留美博士,给东圩埂读书人提了气,振奋了信心。我当然希望东圩埂人在超越了谋生、取仕、发财层面后,更多的后生成为读书人,而且期盼着他们书越读越好,越来越有出息。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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