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观音桥

我又回到了观音桥,在梦里。   这个观音桥不是江北区商圈如今正热闹的观音桥,而是小时候在长江边上,重…

我又回到了观音桥,在梦里。

 

这个观音桥不是江北区商圈如今正热闹的观音桥,而是小时候在长江边上,重庆水泥厂厂区一条四通八达的小街巷。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对生活在水泥厂的人来说,这个观音桥比江北那个更出名,当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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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家老房子红工村258号一路向下,走过高低不平的坡坡坎坎,穿过一条厂区马路,再接着下四十四步长梯坎,就到了观音桥。

 

这条街左通水泥厂的大集体、老会馆,一直可到达南坪;直着向前走几步,有一个厂门进入厂区,先后到达机修车间、烧成车间、制成车间。厂门口的前面有一座小桥,桥下是一条小溪流,名叫玛瑙溪,溪水蜿蜒穿过厂区,汇入长江。过了桥有一条窄窄的街,窄窄的石板路,通往老公司,然后通向后堡。

 

厂门口出来的地方支着个简陋的面摊,两张方桌,八根板凳,滴落到桌面的油经年累月,一层又一层,早已洗不掉了,一道道桌缝里全是黑黢黢的老印子。顶上的雨棚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洞,下雨天从来都遮不住雨,雨水顺着破洞滴落下来,落到板凳上,落到地上,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水坑。

 

下班的时候,面摊就热闹起来了:工人们喜欢在这里吃面,4角钱2两粮票,就可以吃到旺实的2两面。男人们一屁股坐下来,催促着老板赶紧煮面,拿出一根烟抽起来,坐着的都是些熟人,大声地聊着天,该说的不该说的,天天见面,没什么忌讳的;女人们提着个小兜,装着毛线和饭盒,急匆匆地往家赶,家里还有老人孩子们等着吃饭呢。有那自己想吃的,也是拿着一个搪瓷盅盅打回去。等待时,手里也不闲着,还拿出毛线抓紧时间织两针。

 

面摊的对面有一个油辣铺,一个职工食堂(一食堂)。油辣铺是我最爱的地方之一,里面有好多好吃的东西,散装的郫县豆瓣、冰糖、高粱糖,不过因为贪吃,被油辣铺的阿姨欺负过我一次,我就不再喜欢这里了,每回都是绕道走。

 

妈妈不想做饭的时候,就吩咐我去一食堂打饭,两个2两饭,菜打一荤一素,什么菜我已记不清,因为我一直觉得饭菜的味道没有面包好——下午四点过面包烤出来的时候,我在老房子里就闻到香味了。扭着妈妈拿了钱,急匆匆地换了鞋撒腿就往一食堂跑。排了好长的队买了两个拿在手里,松松软软的皮、焦香四溢的底,咬一口,热气从舌头一直烫到喉咙,但那个香、酥、软哟,还是让我迫不及待地咬第二口。

 

后来我不想排队打饭,妈妈又逼着我烧煤炉子下面。每天中午放学,磨磨蹭蹭地回到家,还是要面对时而点得燃时而点不燃的煤炭炉子。到我读中学的时候,点煤炭炉子的技术没长进,打小面佐料简直是出神入化,连妈妈办公室的同事都慕名而来,说是要尝尝我的面作料。那时没有什么杂酱、肥肠、牛肉,就是简单的素面,我那个高兴劲别提了,结果因为我妈妈部门的叔叔阿姨们全来了,害得我发挥失常,不是佐料咸了,就是面下软了……

 

面摊往小桥走几步,有一个小小的百货商店,老式的柜台,开门营业时店员需要把窗口上的木板一块一块从右到左的挨个取下来,堆放在一起;关门时又要一块一块从左到右的扣进木槽子里,最后一块用小小的门闩固定好。小小的百货店里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比起二食堂那边的百货店小了好多。可是,小时候总觉得里面藏着好多好东西,店员阿姨越是驱逐我们,我们就越好奇,经常趁阿姨回过头在里面躬着身子找东西时,“呵”一口气,双手撑在窗台木槽子处,也不管硌着难不难受,非要往里面看几眼,才心满意足……

 

这么多年了,这些情景还长留在我记忆里,抹不去。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观音桥。坐在小小的面摊前,老板的样子模糊不清,只有那碗面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里,缺了几个细口的土碗装着我喜欢的干溜宽面。几下就和好了面,咸菜、花椒面、辣椒油裹着面条,绿色的葱子撒在上面,色香诱人,还没开吃,口水就浸润了整个口腔。旁边坐着我认识的几个机修车间的叔叔们。他们看着我,笑着问我:“你妈妈呢?为什么今天你一个人到这里来吃面?”

 

是啊,我妈妈呢?每天中午我都是等妈妈回家和她一起吃面的。我扭头回去找我妈妈,然后,我就醒了。

 

深夜里,一片黑暗,我睁着眼睛,睡意全无,回想着梦里清晰的细节,那碗面,那些人,那条街。

 

我开始怀念从前,热火朝天的工厂、忙忙碌碌的工人、人声鼎沸的食堂,还有那一坡伴随我整个童年的四十四步石梯,坑坑洼洼,高高低低,摔了无数次跤,留下了我数不清的脚印。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个梦。也许这是一份情怀,在厂区长大的孩子割舍不掉的情怀。我们的父母在厂区,我们的亲戚在厂区,我们在厂区读幼儿园、小学、中学。早上,准时播报的广播把我们唤醒;中午,看着从最远处的马路尽头走出的一群群工人中,习惯性地去寻找妈妈的身影;晚上,到达准时开门的图书馆,对着图书馆阿姨露出大大的笑脸,乖乖递上妈妈的借书证,得到允许后进去在一列列书架中寻找自己喜爱的书本。

 

当时以为,我们的未来也在厂区,和妈妈一样,从自己的家门迈出,渐渐汇入人群,然后进入某个车间,某个办公楼。

 

我以为一切都不会改变,可是改变就在不经意间来临。厂子垮了,无数的爸爸下岗了,无数的妈妈提前退休了。曾经的风光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厂区搬迁到黄桷垭老厂后,城市渐渐开始搞大开发大建设。曾经的观音桥和厂子里的车间一样,被房地产老板夷为平地。观音桥消失了,面摊、食堂、油辣铺、一食堂一夕之间,全部不复存在。

 

那些熟悉的面孔,也很难再遇上了。

 

我长大了,走过无数的地方,吃过无数的干溜小面,各家面包店如数家珍。可是,没有哪一种面包的香味,抵得上一食堂曾经两角钱一个的面包;没有哪一碗小面的味道,抵得上梯坎处那个小小角落小面的味道。

 

逝去的,永远存在我的记忆里。越是久远,越是难忘。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在梦里怀念。

 

可怀念,本身就是一个略带伤感的词语,代表过去,代表失去,代表回不去。

 

前几天看抖音上一个段子,一个男人一边泡茶,一边用略带沧桑与伤感的声音慢慢述说厂区的生活。那份失落,唯有我们这一代厂区长大的孩子才能懂得。

 

窗外隐隐透出白光,我闭上眼睛,想再次入梦,如果能回到观音桥,遇见那些熟悉的面孔,我想轻轻问候一声:“你们好吗?”

 

我知道,我的心中,永远住着一个观音桥。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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