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工作”的日子里

每当在电视剧《平凡的世界》里看到孙少平在铜城煤矿 的场景,便回想起自己曾经五年的煤矿生活。 煤炭是我国的主体能…

每当在电视剧《平凡的世界》里看到孙少平在铜城煤矿 的场景,便回想起自己曾经五年的煤矿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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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炭是我国的主体能源和重要的工业原料,采煤工人被赞美为“采掘乌金的人”、“太阳的使者”;因常年在矿井作业,难见天日,又被戏称为“地下工作者”;更因手黑、脸黑、衣服黑、工作环境黑、产品黑被人称为“煤黑子”。

1975年,国家为解决矿山、地质勘探、森林采伐等繁重体力劳动和野外作业职工的实际困难,对职工子女实行“内部招工”政策,由于父亲在汉中地区煤矿工作,那年12月我便由一名民办教师被招收为煤矿工人。

这是一座年产20万吨烟煤的小型煤矿,坐落于离县城20多里的山沟,1938年由河南一名资本家发现并开采,解放后由国家接收,先后归属省、地管理,兴盛时有1200多名职工。煤矿所产煤为焦煤,也称冶金煤、主焦煤,具有良好的粘结性,能炼出强度高、块度大、裂纹少的优质焦炭,是冶金行业炼焦的最好原料,也是民用的上乘烟煤。

和我一起招收的矿工有60多人。经过四五天的集中培训便分配工作岗位,有的分到掘进工队,有的分到运输工队,女工则被分配到机修车间矿灯室和绞车房,我们20多名工人被分配到最脏最苦最累的采煤工队。

到采煤工队报到后,我又被分配到采煤二班。组长姓沈,南郑人,30多岁,精干少言,技术过硬,是地区劳动模范、团地委委员,于是他便成为我的直接领导和师傅。

上班第一天是早班,我的工作是推煤车。早晨6点起床,去职工食堂吃罢早餐大家便朝井口走去,在更衣间换上工作服,穿上高筒水靴,戴上安全头盔,再到矿灯室领一盏矿灯, 然后爬上矿车,由牵引车从平井推送至绞车房附近的斜井,又由绞车从斜井下放到通往采煤巷的道口,大家爬出矿车,顺着采煤巷道鱼贯而入。巷道由坑木支撑,地面铺两条轻轨,通往采煤工作面下端。我们几个推车工将空矿车推至溜煤槽,这时,提早上班的采煤工已开采多时,溜槽已堆满原煤。于是矿车按次序装煤,装满一车便由一名推车工推至与斜井相连的道口,待有四、五辆煤车串连后,按一声电铃告知绞车房,由绞车提升至平井,再由运输工牵引至井外煤场。

推煤车的活碌虽然简单,却需要体力。尤其是轨道不平或带有上坡的地方,不但要足蹬手推,还得用肩膀抵住矿车, 使劲用力。最麻烦的是煤车脱轨,得有几名矿工人抬木撬,好不容易才能把煤车抬上轨道。

中午到了吃饭时间,送馍送水工将已经没有温度的馒头和开水送到作业地点,大家或蹲或站,拿起半斤重的馒头边吃边喝上一口白开水就是一顿午餐。

下午四、五点钟清理完工作面的余煤便到了下班时间,原路返回走出井口已是天色黑暗。先将矿灯交还给矿灯室,接着到大澡堂洗澡,毛巾打上肥皂浑身擦洗一遍,洗掉头上、脸上、身上的煤尘和汗渍,再到喷头下冲洗干净,到更衣室换上衣服又急忙朝食堂奔去。

日复一日。干了两个月的推煤工后,一天晚上,沈班长拿来一把扇锄对我说:小李子,干的不错,大家对你评价很好。明天随我上工作面,我采煤,你溜煤。接着给我讲了要注意的事项。第二天清早,沈班长扛着风镐我则拿着扇锄和其他采煤工提早下井,第一次爬上潮湿低矮工作面。煤层不足1米,有限的空间难以伸腰站立,采煤、溜煤和支护只能侧身或躺倒作业。沈班长麻利地找到风管,用铁丝绑扎在风镐上,双手举起20多斤重的风镐插入煤层,随着“突突突”的震动声,乌亮的煤块从煤壁滚滚而下,顿时煤尘弥漫。我连忙捂紧口罩,用扇锄将煤刨入溜槽,煤块顺着一节节溜槽奔涌而下,流入巷道的矿车。待到下班时,脸上、脖子、耳朵里全是一层黑乎乎煤灰,整个成了“黑人”,难怪人们把采煤工叫做“煤黑子”。

矿工的生活尤其是文化生活单调、枯燥。矿工最盼望的是半月一次的电影。每到放映电影的日子,整个礼堂或坐或站,早早挤满矿工和家属。偶尔一次篮球赛,球场外人声鼎沸,欢呼声、呼喊声响彻山沟。每到星期日,矿工们便成群结队步行20多里去县城游逛一番,理发、购物、看电影或进馆子改善生活。也有居家较近的便乘机回家一趟,与家人团聚一回。我也去县城逛过几次,只是觉得无聊,路途又远又累,只是空耗时间。以后每到星期天便洗洗衣服,去矿部阅览室翻翻报纸,看看杂志,或者写点小诗和通讯报道,送到煤矿广播室或寄往报社和当地文化馆。当广播室不时播出我的稿件,报纸数次刊登出我的诗歌和通信报道后,人们纷纷对我刮目相看,于是“秀才矿工”的雅号不胫而走。

经过几个月的溜煤工作,该是学习采煤的时候了。面对我的请求,沈班长笑了笑说,小李子,别看采煤简单,这可是技术活,力气活,你的体力还不足,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我说到矿上已经半年多了,也该学点技术了,就让我试试吧。沈班长说,那好吧,今天上夜班,我在前面采,你在后面采,要眼明手快,注意安全。进入工作面后,当我使劲举起沉甸甸的风镐插入煤层时,只见风镐震动,煤层却纹丝不动,急的我满头大汗。沈班长见状爬到我的身边看了看说,风镐不能直插,不然会被煤层或矸石卡住,要有一定的角度,出力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采煤要先采底层,再采上层。沈班长帮我拔出风镐,按照他说的要点采煤,果然顺溜了许多。
毕竟力气有限,时间不长就觉得风镐和双臂越来越沉重,有些力不能支,渐渐地和沈班长拉开了距离。沈班长采完自己的煤层,又转身帮我开采,终于在快下班时完成当日任务。

一次正当我全神贯注采煤时,沈班长突然上来将我按倒在地,用力朝下方推去。正当我莫名其妙时,一声闷响,采空区的顶板轰然垮塌,我采煤的地方已被堆石掩埋。原来沈班长听到附近支护采空区的坑木咯吱作响,凭经验判断可能出现塌方冒顶,如果不是沈班长及时赶到,后果可想而知。

1976年12月23日,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由于我在采煤工队好学上进、表现突出,工作刚刚一年,即被矿党委接收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成为同期进矿工人中首先入党的矿工。

1977年1月,采煤工队一分为二,我被分到采煤二队担任文书和团支部书记。虽然也要下井劳动,但主要是带班组织生产和处理工队日常事务。

透水、冒顶、瓦斯爆炸是严重威胁煤矿安全的三大灾害,尤以瓦斯爆炸为烈。1978年7月18日早晨6点许,矿区的警报凄惨回响,久久不息,随后调度室的电话打到工队,我连忙拿起话筒,只听调度长急促的声音:井下发生瓦斯爆炸,矿工伤亡严重,你工队立即组织人员下井抢救。接完电话,我当即向工队队长汇报。当时工队支书休假,工队队长严重感冒,面对工队长为难的表情,我主动请缨带队,迅速组织起30多名矿工奔赴井下。

巷道里到处是掉落的石块,支护巷道的坑木东倒西歪,我们边清理挡道的障碍,边推着矿车前行,百米后便有呻吟声和呼救声传来,我们小心翼翼将几名伤员抬上矿车,安排矿工推走。再往里走有水靴、头盔、通风筒等物散落在地,有矿工的遗体出现,头发已被烧成白色,伸手一摸即成齑粉状。我们将遗体挪到安全的地方,待返回时装运。然后来到采煤一队工作面下端,在瓦斯爆炸的猛烈冲击下,工作面已经垮塌,埋在煤石之中的工人已毫无声息。我们爬上工作面连刨带挖,把一具具遗体传送至巷道,直到确信再无死者方才撤离。

巷道的尽头是掘进队的工作面,也是瓦斯爆炸的中心位置。在昏黄的矿灯照射下,只见遇难者有的匍匐在地,有的衣服已被烧光,裸露着身体,尤为惨烈的是一名矿工锄把从腹部插入,从后背伸出,其状惨不忍睹。我们默默站立在矿工的遗体前,摘下安全帽低头默哀,然后一齐动手把遗体装上矿车。

待我们走出井口,已时过中午。轻伤员被送至煤矿医务室治疗,重伤员则被救护车转运至县医院、地区医院救治, 遇难者则被停放在工棚。据统计,此次空前绝后的矿难,共有死者25人,伤者15人,和我同期进矿的老矿长的儿子也不幸遇难。
我惦记着师傅沈班长。当初采煤工队分家时,他被分到采煤一队,而此次矿难正是发生在采煤一队上班期间。经打问,沈班长伤势非常严重,面部和四肢均重度烧伤,被送往地区医院抢救。五个月后,得知他回煤矿康复治疗,我去医务室看望,只见他耷拉在椅子上,满脸伤疤,双目失明,肢体残缺不全。我没敢和他言语,擦着眼泪悄悄离去。我工作调动回洋县后,听说沈班长被送回老家养伤,终难忍受伤痛折磨和面容毁损,趁家中无人之机,爬到房后的水塘投水自尽。

1979年4月,因我在工作中的良好表现,加之有一定的文字能力,被选调到政治处工作,从此基本脱离了生产岗位。

1981年初,我被调回洋县,进入政法部门工作。

离开煤矿已经整整40个年头,当年的煤矿因资源枯竭 已关闭多年,我也从热血青年进入耳顺之年,但那五年的矿工生活经久难忘,在人生的履历中打下深深的烙印。尤其是煤矿工人“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奉献”的精神,成为我终生的宝贵财富。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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