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覆陇黄

站在阳台上,一眼望见的那一方五颜六色的菜地,忽地一下子被村民统一收回统一种上了水稻。镜面似的稻田是被先灌了一地…

站在阳台上,一眼望见的那一方五颜六色的菜地,忽地一下子被村民统一收回统一种上了水稻。镜面似的稻田是被先灌了一地的水,然后,在水里插进去的稻秧就那么直直地站立着,有点形单影只的感觉。没几天功夫,再一抬眼,嗬!满眼绿油油,站在高处,再也望不见它们脚下的水了,只是在静谧的夜里,听得一片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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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分不清季节的岭南,水稻的插种与收割时节,不是我这个北方佬能懂的,何况人家一年可种两季。但我知道的是,此时的家乡大地上,一定是麦芒指天,小麦扬花、灌浆的时节。那天,同学在圈里发了一张从田野里拍摄的麦田照片,熟悉与亲切的感觉猛然就冲了过来。

家乡,中原大地,冬小麦。

(一) 秋 播

秋天,在用犁、耙等不记得名字的农具整治得平整且湿润的田畴上,把小麦种子成行成列地播种下去。最开始,是用二千多年前祖先们就使用的耧,人拉或者牛拉,后面一人扶着,另一个人在方形的漏斗里添加小麦的种子。南北方向的一垄垄浅沟,那是小麦种子们的温床。后来,就用机器了,拖拉机一趟哒哒哒地走过去,几垄十几垄的小麦就播种好了。趁它们还没有冒出芽的时候,人们就给田地耙成一个个正方形的畦,以便浇灌贮水。

秋渐渐走向深处。小麦纷纷钻出它们的小脑袋,细细地,像嫩绿色的钢针,一支支密密地排列着,直指天空。在秋天明亮而温暖的阳光里,迅速伸长它们的细脖子,好像要急着去看看土地外面的那一片湛蓝湛蓝的天空,还有天边棉絮一样飘荡着的白云,云朵的脚边,南飞的大雁结伴而行,在它们的头顶上掠过一道模模糊糊的暗影。

秋夜渐凉。在没有起风的清晨,麦苗的细针尖儿上,就会顶起一颗颗晶莹的露珠,当晨光透过天际的时候,它们便会映射出一片五彩的霞光,远远望去,在地面腾起的飘缈薄雾里,隐约如仙境。

离大道近的田边,白杨树把它已然变黄的树子悄然掷落下来,像翩翩飞舞的蝴蝶一般,投入浅浅的麦田里去和麦苗相伴。从村口跑出来的孩子们是来捡来树叶的,路上的,田野里的,都要捡。他们像一阵风一样地从麦田里飞奔而过,叶尖儿上的露珠吃惊地滚落下去,打湿了孩子们的鞋子,溽湿了孩子们的裤脚。

用不了五六天,也是这么迅捷地,麦苗从根部分蘖,叶片也更宽更壮,颜色从浅浅的嫩绿变得更浓更深了。晃然间,就是一幅青青绿绿的绒毯遮住了黄色的土地,在深秋的风中,在薄雾浓霜里,它们等待着那一场即将到来的雪被覆盖。

(二) 冬 藏

“瑞雪兆丰年”,说的就是这片土地上的农家光景。在经历了一次次晨霜的考验与锤炼之后,颜色浓绿的小麦苗,终于迎来了它们生命中的这一次“躺平”时刻——冬天来了!漫天飞舞着的洁白的小精灵,被狂风卷积着,纷纷扬扬地扑向这片广袤的大地。大地在渴求着它们,小麦苗们在仰望着它们,农人们更是满心喜悦的夸赞着它们。纷纷扬扬,扬扬纷纷,雪落大地静无声。

当你在晨光中推开几乎被大雪封住的房门,当你在洁白平坦的雪地上踩出一行清晰的脚印,当你跑到村边或是站在屋顶上去眺望那一马平川的冬小麦,“惟馀莾莾”是第一个跳入脑海中的词语。迎着从东方的地平线上一点一点露出来的那一缕红彤彤的光芒,还有把澄澈的蓝天染成胭脂色的那片片云霞,再低下头去回望脚下的这片大地吧,上下一白的村庄和房屋树木,泛着晶莹光泽的苍茫大地,没有了青绿的麦苗,没有了一行行的田垄,只有一个琉璃世界,美得让你屏住呼吸,千万个形容词在脑中飞奔而过,最后,只剩下那个经典的“银装素裹”,让你久久回味。

冬小麦,就在这锦锻鹅绒般柔软的雪被下,静静地睡去,香梦连连……

(三) 春 醒

春雷一声震天响,从遥远而温暖的睡梦中被惊醒的小麦苗们,猛地睁开大眼睛,迅速地呼朋引伴,它们伸展四肢,揉一揉吸饱了雪水的腰脚,按捺不住浑身躁动的活力,急急地一头蹿出去。

春暖花开的时节,农人们扛上铁锹、耙子,前呼后拥地涌向田里,重新整理压冻水时用过的沟渠和堘畦。井水汩汩流淌,穿过沟渠,直扑田垄。那些在曛暖的微风里伸脚展腰的绿色生命,越发地一脸惬意,身心畅快,欢欣鼓舞。它们不负春光不负期望,以迅猛的姿势,拔节、抽穗、伸出芒尖儿。

当三月的榆钱在春风里翻飞它薄薄的种子,当四月的槐花在暖阳中荡漾它浓浓的香甜,孩子们忙完了上树捋榆钱吃,也忙完了坐在树叉上摘槐花吃,就该吹着用柳条拧成的短笛,去田里偷麦穗吃了。

麦穗能被偷来吃的时候,应是它灌满了浆,正在晒粮食的时候,也就是麦穗青绿泛黄的时候,它在阳光的照射下,浆水沉淀,贮满了粮食,否则,一搓两手水一层皮,吃什么?在我们的上一辈,这时也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年的存粮吃完了,今年的粮食还在地里长着。走投无路的庄稼主儿,为活命,只得把青麦穗剪下来,脱去外壳,把嫩绿的麦粒碾压成青青的麦饼,他们叫碾碾转儿,应该是推着石碾转的意思吧?人们把边推石碾边失落的无可奈何用这个名词全表达出来了。据说,这些碾碾转儿蒸了或煮了吃,很是劲道软糯光滑,在他们牺牲了成熟的收成之后,拿来充饥肠的食物,一定如同珍馐。

我们生活的年代就不同了。生产队里的大片麦田,是我们暗地里的向往,以割草捉虫为名义的各种冠冕堂皇和理直气壮,然后是坐在田埂上搓得掌心发麻,吃得两腮染绿。这还不过瘾,最理想的是煮熟或烤熟了的麦粒,那种劲道又软糯的颗粒,咀嚼起来才叫一个香!烧烤目标太大,不可能;可是,塞在草筐底下揣回家去煮也不现实啊,会被大人骂的。

于是,我们瞄上了机井旁边的柴油机。抽水机井是靠电力从地下抽水上来浇地的,但那时停电比较多,停电的时候就离不开柴油机来带动。柴油机有板凳高,正好方便小孩子们的操作。在它“突突突突”地欢叫着的时候,它的最上部的脊背处刚好是水箱的注水口(人家柴油机也是需要物理降温的),那个比巴掌大一点的注水口,随着机器的轰响,一直是“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的。

掐一把麦穗,扎结实后,把大头伸进热水箱里(桔杆这头不能太短,否则,一撒手,出溜进去就麻烦了),然后,要躲开了去等待,眼睛还不敢放松,不然,被别人抢了去或者被大人们发现,都是前功尽弃还会招来一顿责骂。

这样得来的美味,你说香不香吧!在那个孩子们嘴里不知道什么叫“零食”的年代里,它简直就是山珍海味,我舌尖上的中原大地!

煮熟了的麦粒圆润饱满晶莹透亮,禁得住手掌的揉搓而不破烂。顾不得芒刺扎手,等不得皮壳吹干净,香味就已经在鼻端缭绕开了。

(四) 夏 收

五月的骄阳似火。正是这似火的骄阳,催熟了粒粒粮食,也晒干了它们的外壳。农人们说,这是关键的时刻,叫晒粮食。太阳底下晒粮食,家家户户就已把镰刀磨得锃光瓦亮。“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那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啊!在南风的吹拂下,从脚下的地垄,翻滚而去,直滚到天边看不见的地方。

每年高考的时候,就是收割小麦的时候,南来若许年,多久不见挥镰抢收的情景了!收割用一个“抢”字,是因为这时最怕雷雨突降,狂风会把麦杆吹倒还不算,那只是增加一点收割的难度,最要命的是成熟的麦粒随时会从干燥的外壳中爆裂而出,如果不及时收割到打麦场里去,岂不是血汗无归?打麦场里的若不及时晾晒干透,收到仓库里去,不也是霉烂生芽?

四十年前,没有现在的这些大型机器,只是靠人工的手挥镰刀,弯下腰去,一把一把地齐根割下,再捆成捆,再一捆一捆地搬运到打麦场上,用脱粒机或石头滚子(也叫碌硃)碾轧。“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是割麦子时最好的写照,估计杜甫他老人家在逃难的路上,不仅仅只是看到过,当是亲手操镰收割过的。

“抢收”是真正的“力尽不知热”。久弯着腰,用力挥着镰,一把一把地捋整齐。干燥的麦芒似钢针,叶子似利刃,你要一遍一遍地与它们亲密接触。头上脸上的汗水似小溪,抬眼望一望,还不知道尽头在遥远的哪里,只有刺眼的阳光,照耀着金色的麦浪,无边无际地翻滚着,要把人淹没了一般。记得那时母亲曾手脚不停地告诫我:低下头去,不要往远处看。眼是草鸡毛,手是好汉子!

动手去做,成了我一生的座右铭。

打麦场上,麦粒脱下来,堆成了一座座金山。麦桔杆更是堆成庞大的柴堆,如同连绵的小山一般,在大人们连夜鏖战的机器声里,小孩子们窝在这高高的麦桔堆上,一睡就过了一个晚上,太阳升起来后,才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去麦地里捡麦穗。“左臂”悬的虽不是“敝筐”,“右手”秉的绝对是“遗穗”。

在完全机械化了的今天,孩子们早已不知道打麦场和柴堆长什么模样了,课堂上解释这个“捡麦穗”也得要旁征博引好半天,幸也?悲也?都无关紧要,历史的必然而已。

 

麦香、草香,就这样熏染了我的童年,浸润着我的生命,不论是走到南还是闯到北,眼睛里,青了的苗,黄了的地,都是我中原大地上的滚滚麦浪。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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