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城被攻破的那天来得太突然，我还在桃园无所事事地写诗。
妻子踉踉跄跄地跑来，把桃树上的布谷鸟惊得扑拉拉乱飞。看她脸色，我就知道出大事了，赶紧迎过去拉着她。她只是说，逃！快逃！
为什么逃？逃到哪里去？
晋献公的大军黑压压一大片，毕万耀武扬威，一箭破城门。他们很快就会到桃园抓我，让我写诗，说被他们打败的人的坏话，还要歌颂他们，说他们行王道，救民水火，救了芮城的百姓。
没有办法，我只好和妻子逃往汾河的湿地，藏到芦苇和荆棘中，过一天算一天吧。
妻子的手一直颤抖，仿佛抖得整个芦苇丛都瑟瑟发抖，斑鸠和翠鸟都惊叫，往汾河对岸飞。
得镇定下来！不然就被敌人发现了。桃园已经起了火，我的小木屋肯定被烧了。我紧紧地抱住妻子，安抚地摸着她的手，曾经是多么漂亮的一双手，我在诗里写过的一双手。妻子昏睡了过去，她太害怕了。
谁让我有个诗人的名头，还引起了晋献公诡诸的注意呢？那个虎视鹰扬的主，不但侵并了大大小小二十几个同姓采邑，而且要各采邑的诗人自贬母邑，歌颂他王道浩浩。哪里是王道浩荡？哪里不血流漂杵？
天渐渐黑下来，四周寂静无声，我抱着昏迷的妻子，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担惊受怕了大半天，此时听不见任何敌人的动静，我的眼皮终于沉重地垂了下去。……到处都是秋霜，天空似乎冷凝成了一棱一棱的水晶，不可妄动，否则天空要哗喇喇碎裂，变成冰屑，纷纷扬扬飘下来。地上已覆满秋霜，黄黄的芦苇叶子上一层晶莹的光，月亮是冷而温柔的，仿佛凝目含愁的少女。妻子，哦不！那是一位美丽的少女，还不是自己的妻子，那少女穿着葛绳编织的鞋子，履霜而行，霜华似乎在微微叹息，叹息那美丽的少女何以在深秋还穿着夏天的鞋子，叹息那美丽的少女一双纤纤的手拿着针线正赶往何方。汾河水是安静的，只有芮城的宫殿里，王后勃然大怒，把觥筹摔得叮当作响。她穿着那美丽少女缝制的衣裳，像一只高傲的凤凰。不，王后其实是一只孔雀，头上的钗饰频频摇动，她的心胸是那么狭隘，她无法不生气的。可怜那美丽的少女，在王后盛气之下瑟缩着，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的鹌鹑。后来汾河边就流传了一首讽刺王后的诗。
是的，那首诗是我写的，但王后她们并不知道。那美丽的少女来到汾河边时听到讽刺王后的诗，就跟着唱起来，唱着唱着，她的眼泪无声滑落，像一朵朵花在草叶上开放。她到处打听诗的作者，终于，我们在河边相遇了。但那是多么尴尬的一次相遇啊！芮城宫殿里出来的王子跟在她身后，要求她作他的第十二房小妾，她拼死不从，只说跟我早有婚约，不能坏了周公定下的礼数。那王子到底是周公的子孙，也就悻悻然作罢了。后来，我就模仿那美丽少女的口气写了一首诗，说一位美丽的少女在汾河湿地采摘野菜，采泽泻草时遇到了一位英俊少年，那是一位比花还要美丽的少年，他们热烈地相爱了，她说在他眼里，一百个芮城宫殿里的王子都比不上一个汾河湿地上的少年。
……初升的太阳渐渐融化了天际的秋霜，天还是冷，难怪冻醒了！妻子乌紫的嘴唇里冒出话来，我们这是在哪里？
我们还在汾河边。
我们逃吧。
逃到哪里去呢？
哪里都行，我们只要有十亩地就够了，你耕田种地，我采桑织布。
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和妻子只好继续藏在汾河边的芦苇丛中。可是没有什么食物了，秋天了，也没什么野菜可采，芦苇丛中也没有什么野果。我趁着暮色降临，偷偷回了一趟桃园，空气中到处都是火烧过的泥土的气味，简直什么都没有留下。我在灰烬里扒拉了好几回，也没有找到什么可吃的东西，再看看桃树和枣树，还好，多少有一些桃子和枣子，便打了一些下来，兜在衣兜里，回芦苇丛。
妻子吃着发涩的山桃，看着逐渐爬离山顶的月亮，说，我们逃吧。
是的，只要毕万他们在城里，我就必须逃。他们可不是芮城宫殿里的王子，一定会找我写诗的。我不想给他们写诗。我知道我写过很多骂人的诗，我骂芮城宫殿里的王后是心胸狭窄的孔雀，我骂芮城宫殿的王子不如汾河边的一个普通少年，我骂芮城宫殿的王酷爱打仗，让魏国的年轻人年年在外服役，让父母兄长忧心忡忡，我骂芮城宫殿里的大臣都是尸位素餐的小人，都是贪得无厌的大老鼠，……我是汾河湿地著名的行吟诗人。芮城宫殿没有传来要缉拿我的消息，周公的后人到底是周公的后人，他们有他们的雅量，他们知道我心里的忧愁。
可是毕万他们有什么呢？他们只会乱解释我的诗，晋国的诗人也是一样的，他们说我是国家不幸诗家幸，因为魏国夹在秦晋之间，朝不保夕，所以写了王公贵族的诗，他们还说我诗里写的乐土就在他们晋国。多么滑稽的事情啊！诡诸难道是好人吗？他的父亲是靠贿赂天子起家的，打仗赢了，活捉了戎狄的首领诡诸，就给儿子取名诡诸，这都是什么奇怪的想法？
可惜芮城宫殿里那批人也真是懦弱无为！
我们逃到深山里去吧，哪怕是被狼吃了也罢。这样地打定了主意，我就对妻子说，逃吧，逃到那雪花飘飘的襄山去吧。
听说穆天子就是去了襄山再不回来的。妻子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