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江南记忆的人

1   我到江南有几个年头了,认识吴永忠是去年金秋的事情。当时,我要回省城喝老友刘政儿子的喜酒,他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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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江南有几个年头了,认识吴永忠是去年金秋的事情。当时,我要回省城喝老友刘政儿子的喜酒,他托我一件事:把他在江南青阳的结拜义兄吴永忠带上。

 

那天,老吴在青阳城边一条河埂上如约等我们,他上车也没多话。一路上我有话没话找他聊了几句,不然可能全程无话可说。这个与江南山里任何一个老头并无两样的老汉,身材壮实,脸膛黑黝黝的,两只大手粗糙开裂,看不出他曾是个成功的商人,更不像是古董收藏家,联想到他与人歃血为盟、义结金兰的事情,我倒更相信他是隐藏深山的武林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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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喝完喜酒,老吴还跟我车子回江南。车到青阳城边那条河埂时,他要下车,邀我顺便去看看他收的那些老物件。当时人不熟,我便推托下一次吧。此前,我曾在省城见证过拆毁李鸿章、李翰章兄弟连片老宅子的惨景。任凭先人费尽心血建起雕梁画栋的繁华老宅,那些凝聚着先人文化精髓的木、石、砖,饱过岁月的浆汁,蕴含积淀太多文化元素,原本该愈发珍贵起来。可落到现代人的手中,大抵沦落成柴禾了。省城拆了李中堂兄弟的老宅,江南古民居还能好吗?

我对吴永忠印象深刻起来,还缘于刘政先生来江南山中到我居所聊起老吴时,看他一脸的崇拜神情,一口一个“我们吴老大”说着有关老吴收藏江南老房子的诸多事情。要知道,淮河岸边煤城长大的刘政,其父当年是国家部委设在淮南一家上万人大厂的领导干部。我大学毕业分到一家“大单位”也才不过三千职工,那时企业就是个小社会,上万人大厂的小社会不少于五万人口。按说,自幼文武兼备、纵横江湖的刘政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何以一提起吴老大时一脸的崇拜?

 

于是,我记住了吴永忠。同在江南,近在咫尺,有缘总会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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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外籍华人陈昌华博士从海外回来,他与我的几位旧友结伴到江南,来我居所时称想看看跟江南记忆有关的东西。皖南那些耳熟能详的古村落他们跑了不少次,每次看到人家老屋白墙被涂上应时大标语,将水墨画般的江南涂抹得花花绿绿的,都如同吃了苍蝇,兴趣大减,又不想进庙入寺。我忽然想起此地有个吴永忠的人,几十年间倾其所有收藏江南记忆。陈博士拍手称好,众人立马起身去老吴那看看。

 

我们在路上猜想,大概也就是如我们以前见过的所谓收藏家一样,弄得满屋子散发出霉味的老物件,一件件拿出来却视同珍宝。我们先到吴永忠青阳城边河埂上那处院落,未进院落门口有栋古建筑(见下图),雕梁画栋,室内完全是旧时代的模样,老吴说复建了一栋老房子与老伴平时住。他领我们走进院子,地面上全是各式各各样的石雕、砖雕,还有石门、石槽等老石器。估猜这院子总在七八亩大,满院子都堆满了,人走进去都难。老吴说,更多的老砖原瓦就在原地保护起来了,老屋上揭下的小瓦与古砖,按一块1.5元保管费用付给原主人,码放好,自己需要时再拿钱提货。以前,这样的旧砖老瓦都被挖掘机夷为平地,或是挖到别处填坑去了。

 

我忽然想起来当地人传说临河一片洼地,以前有人养过猪,也养过牛,都没有兴起来。我问老吴可就是这块地?他点了点头,称自己收集的石器太多了,无处堆放,便觅得这块地方。自己这几十年间,每拆一处老房子前都要先行祭拜大礼,毕竟房子是用来住的,即使先人已逝,出于敬畏与尊重,自己要祭拜,到这处洼地来后,也不例外。自己一家人吃住生活于此,健健康康的。

 

那天,老吴带我们去他的另外一个堆放“老房子”的地方看看,着实吓了我们一大跳。他在城边开发区租赁了几处厂房,竟然在里面复建了多栋高两层的江南老房子。其中有一处建筑面积达八百平方米的二层木质结构老房子,上下两层可辟出二十四间屋,回廊相连,中间四水归堂。即使未加粉墙黛瓦,一座记忆中江南古民居已呈现在眼前。

 

要知道,这高大宽阔的厂房少则也有五千平方米,全都堆满了成套整栋的老屋木件。人家收藏古件,吴永忠是在收藏江南老房子,六十多栋老房子当存储下多少江南记忆啊!

 

 

 

那天,陈博士非常激动,他讲起在美国波士顿参观过从江南搬迁过去的“荫余堂”,观者如云,只好每天控制万人参观。上个世纪末,毕业于哈佛大学的美国人南希花费上亿美元从中国江南将列入拆扒名单的“荫余堂”拆解,装了19个集装箱漂洋过海运往波士顿,从中国请工匠赴美按原样复建,现在已成为徽派建筑艺术镶嵌在美国的一个符号了。自己亲眼目睹有年老的华人泪洒“荫余堂”的情景,那是怀乡之情,也是自豪之情的真诚流露。

 

老吴说,这样的堆放地还有几处,另有几栋老屋复建在了别处。陈昌华博士紧握着老吴的手说:“你收藏的不只是江南老房子,更在收藏江南记忆。也许再过多少年,我们寻觅江南的古老记忆需要在你这里才能圆梦。”

 

3

 

吴永忠收藏江南老房子,也在收藏江南记忆,他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呢?当时行走匆匆,我未及细问,直到这个秋老虎最厉害的天气,我才在刘政先生的陪同下去找老吴聊此事。

 

 

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在厂房里干活,诺大的空间,只有他一个人,一条小母狗新生了三只狗崽,见陌生人进来叫了几声,又忙着照顾它的狗娃了。我问他那个老木匠去哪了?老吴说,天气太热了,施祥训木匠已76岁了,这些天让他回家呆着,待天凉快了再来。这个佛地老木匠一直在寺庙在修缮古建,九华山双溪寺修缮就是他做的。老头子手艺好、性格倔犟,却与老吴投缘,两个人聊起那堆积成山的木件榫卯时,别人看上去像是仙人下棋。老吴几十年间拆老房子做标记见过数以万计的物件原样,与技艺精湛的施老木匠交流自是件愉快的事情。

 

吴永忠本是九华山后山农家子弟,在家排行老三,他还有个弟弟,念完初中就回山里跟父亲后面干农活了。江南面食极少,他父亲却会一手擀面绝活,能将面皮擀得薄而有劲道,包出来的馄饨,配上葱花、酱油和当时少有的猪油,好吃好看。吴永忠帮父亲打下手,渐悟其妙。他从十六岁开始,便挑着一副馄饨担子,晚上进青阳城边包边煮馄饨卖,他用后山人特有的浑厚音色吆喝:“猪油葱花香馄饨,两毛钱一碗”。那几年的青阳城,每到傍晚时分,十字街那熟悉的馄饨叫卖声还未曾响起,老主顾已开始往那里遛达,只为了吃一碗馄饨。

 

吴永忠一晚上卖出去一百碗馄饨,毛收入二十块钱,是寻常上班人半个月工资。他一般要卖到凌晨一点多,将馄饨挑子寄放在城里一个远房亲戚家,连夜走回后山家里睡觉。白天,他要起早去集镇肉摊子上买新鲜猪肉,上山打柴,下午和面备料,天还没黑便挑着柴禾往青阳城赶。那时,馄饨摊子烧柴火,烟火气里送城里人一份香味。

 

当小城响起别样吆喝馄饨声时,吴永忠转而去贩鱼。从他家走到长江边的大通古镇鱼码头四十里路,起早空担子跑得欢,回来一担鱼压在肩头上,步子越走越重,唯恐耽误到城里卖鱼时间,咬牙负重赶路。到冬季枯水期时,他转而把太平湖的鱼贩到青阳城来。年复一年,山路有多远,他尝苦就有多深重,他想跑更远的路,去申请办理物资贩运证时,他请求办证人给他添上“流动”两个字,他说要把外面的好东西贩到青阳来。办证人一听有道理,破例在证上添了“流动”二字,这样他凭此证将北方的面粉、芝麻贩卖到南方,而将南方的木材贩卖到北方……那些年,他一踏上流动贩运途上,一别家门往往就是两三个月。

 

有了此种经历,他最后将目标锁定粮油,在青阳城开了粮油店,自己在外跑运输,妻子守店,小日子一天比一天火红,成了青阳城的能人、富人。

 

人穷则思变,人富往往容易变坏。吴永忠老实、规矩,他闲暇去一些古村落转悠,发现那时乡村已有人家开始拆老房子翻新屋了,遇到好看的木雕与石雕,他花几个小钱搬上皮卡车带回家把玩。他称自己对木料有着天然的欢喜心,他将老木件上的灰尘擦干净,重新上桐油,一样样雕件便活了起来。于是,再去走村串户收集。一些人家有了旧件后,也主动捎信跟他换几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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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业余爱好,竟成了他此生梦牵魂绕的事情。由收单件木雕到砖雕石雕也收,继而连整栋老房子也标清各种物件号码,拆了收回来。他收藏过程中目睹别人哭过,自己也哭过。

 

他给自己定个规矩:拆成套老房子前,一定先上香、摆酒、烧纸,自己跪拜,口中念念有词。有人问他叨咕些啥?他说:“我是告诉这老房子的先人们,我拆房子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起来,莫怪莫怪”。他在拆除行将倒塌的一家老祠堂时,来了许多老人坐在地上默默流泪。当时天热,他特地到一户人家煮了绿豆汤,买来西瓜,送给这些老人们享用。老人们终于破涕为笑,称祖上的老祠堂落到这样善良的后生手里,不会白糟蹋了。他自己哭,是因为时常看到雕工非常精美的大梁或是雕花门头,拆下来竟成粉末状,原来料里都被白蚁蛀空了,一跌粉碎,人间从此少一物。

 

 

 

当然,也有愤怒不已的时候。有一次,在山间见一对石雕门当非常精致,各面的雕花都好,是明代老物件。当天下午与这户人家谈妥了价格,身上钱不够,先交了一半的钱,约定次日带足钱运走这对门当。第二天,他兴冲冲带车去那户人家时,只见一个门当破碎了。原来,当晚这家三兄弟为分钱的事吵架,一人拿铁锤砸碎其中一个门当。自己年轻时与人较劲,曾挑过二百六十斤稻把子,跟强人斗狠时一拳打捅过杂树大桌子,那天恨不得一拳敲碎那人的脑袋。自己平时收到的雕件上缺头没脸,那都是“扫四旧”被人用绑着铁尖的长竹竿捣毁的,那些人可能迫于时势做了违心的事情。真没想到,前些年兴起的乡村建房热潮中,又一次大规模破坏乃至消灭了乡村里的古建筑。

 

青山绿水间,江南风格的古建风格摧毁殆尽,残留在老房子里先人的生活气息,也一风吹远了……

 

从那时起,吴永忠头脑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在丹青色的江南一处山林里,复建自己收藏的六十多套老房子,再现长长细雨飘洒在竹影路径青石板上,绿树掩映粉墙黛瓦的江南古院,让行走四方的江南游子们归来故里,觅得见记忆中的江南模样,重温那曾经的一帘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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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吴永忠就在这堆积如山的大厂房里坐着聊天,心静倒也慢慢不那么热了。我抛出一个疑问:有人说老房子阴气重,会消磨人的阳气。他哈哈一笑,老房子的物件里有着先人的生活气息,这可能是真实的。自己每收一套老房子都请人将各种物件上的灰尘污垢清理干净,与76岁的老木匠施祥训师傅一起配齐残缺构件,需要复建前用桐油涮三遍,这样复建出来的老房子完全是旧时的模样,却又干干净净。自己与老伴带孙子住在那套复建的老房子里有十年了,个个健康,人人精神。自己是在保护一代代江南先人建起来的古老房子,人若真有在天之灵,我相信他们也会保佑我们的。曾遇到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太,她固执的认为年轻时出走家门谋生的儿子终有一天会回家来,她的新房子建好了,老房子快塌了,好不容易说妥去拆时,老太太让自己把门前一块石头也一并带上。因为,儿子小时候最喜欢爬那块石头上玩,复建房子时要把那块石头摆放在门口相同的位置上,好让儿子认得自个儿的家门。

 

 

吴永忠说自己收藏过一块江南牌坊石碑,上面刻录着建这座牌坊的经过。那时江南的女人成家后,丈夫外出谋生,有钱就往家里寄,妻子独守院内墙里,望着头顶上的日升月落,期盼着丈夫归来。有的男人死在谋生的途中永远回不来了,留守在家的女人守节养大孩子,自己省吃俭用,每年将攒下的钱请人配一件牌坊上的物件,倾其一生心血,年复一年,慢慢建成一座牌坊。当然,更多守节妇女尽管一生努力,终也没能建成牌坊。

 

从前的江南,那么多几乎足不出户的女人家都有自己的梦想,一生为其梦想而努力,守望家园,灵魂往高处攀升。而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的江南男人们,在外谋生一生跌宕起伏,最想见的莫不过是家乡墨色丹青山林间的马头墙,最期盼的莫不是走近家乡看到山头夕阳映衬下的袅袅炊烟升起,自己悄悄走过沉睡在悠长历史中的宗族祠堂,来到自家老房子中,轻敲大门,听自己的女人从走马楼下楼的脚步声响,问清来人,开启大门,阳光悉数跌落自家天井,抬头看看藏于闺中给过自己一帘春梦的女人。浮光尘世,有哪一种都市繁华能抵得过江南水墨画般亲情爱情的奢华?

 

水墨画般的江南记忆并未走多远,却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曾经的繁华落尽,浮躁急功近利的当代人似乎跟江南记忆有仇,一直在磨灭江南旧时的痕迹。这些年我栖居江南,走过许多地方,见当地拆毁了差不多所有的老房子古建筑,又花大钱建起来许多仿古的房子,外面似是而非,内里没半点内含,浪费钱财整出了一堆现代垃圾。人有记忆,老房子也是有记忆的。到江南随处走走,那些散发出浓重油漆气味新建成的“古村落”比比皆是,花里胡哨,却处处是空城,没有人烟,也没有老树。我们对生活的态度,决定了生活给我们的温度。肆意妄为的结果,就是后人要花费更多的代价来消化今人作的孽。

 

吴永忠或许有着梦想支撑,便只记欢喜,忘了忧愁。一直与磨灭江南记忆的怪兽较劲,抢夺时光里越来越少的残存记忆。他年近古稀,当然知晓流年似水,注定要带走一些过眼云烟,这个世界也肯定并不完美,甚至还有许多残酷,可我们总该给过去一个存留的空间。他说沮丧躺平时就摸摸自己肚脐眼,那曾是妈妈和自己相连的地方,妈妈闯过鬼门关生下了自己,自己怎么能为一时的挫败而消磨了进取心呢!来人间一趟,总要为先人,也为后人做点值得称道的事。这一生,自己能站在复建后的原汁原味的江南古村落前看上一眼,纵然万死也会笑着而过。

又是一年秋阳,江南秋景无限好。听说当地政府有意向在九华山后山通往前山的路边划拨一片山林给吴永忠,让他实现自己的梦想。他说自己无日不在努力准备,尚待机缘到来。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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