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童年

天女不知疲倦洒着晶莹的花朵儿,一层层覆盖着大地万物,到处白茫茫的,疑似天上宫阙,确是人间乐园。   …

天女不知疲倦洒着晶莹的花朵儿,一层层覆盖着大地万物,到处白茫茫的,疑似天上宫阙,确是人间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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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1975年寒假,龚寨村头,一户农家门前,父亲冒雪一边劈柴,时而抬头向路边张望,一边等候着,提前约好的家人,开个家庭会。

 

一位身穿红泽绒衣服,梳着小辫的女孩在旁边挑选柴禾,她“哐哐”地抖掉柴禾上的雪。

 

老远,族长打着招呼来了,他穿着深蓝中山装,干净整齐,他拧身拍着身上的雪花,跺跺脚。

 

三个人都进了屋。

 

屋内一盆炉火燃的正旺,壶水已经煮沸。母亲清洗着几个洋瓷缸子,准备泡茶。

 

族长乐呵呵接过父亲递来的热茶嘘着,小女孩转动着小手在炉火上取暖。父亲的几位兄弟接二连三的到来,寒暄几句,各自捧茶,围炉而坐。

 

族长是父亲的表叔,和父亲同龄,身为长辈先发言了:“这天寒地冻的最是老人的关口,老舅母去武乡女儿家都三年了,卧病在床几个月了,该去看望了。”

 

大伯和三叔表示同意。

 

父亲开了腔:“早想去看望婆婆,平时都挺忙,趁寒假有空去看”。

 

父亲一个堂弟说:“看不看都行,反正又不亲,没有血缘关系,雪又大,路又滑,坡路又陡,骑自行车有点恼火。”他缩起脖子裹紧领口。

 

大伯是乡委书记,他补充说:“或者等过年开春暖和点再去”。

 

族长说:“前舅母,后舅母都一般亲,不管你们去不去,我年年得去看望”。

 

窗外传来:“咯吱,咯吱”,脚步声,是祖母踩着雪迹珊珊来到。她语气坚定:“去看,新娘(后娘的尊称),毕竟在张家门上生活了几十年,陪伴你们爷爷一场,不要让老人觉得张家后人无情无义,活着见一面胜过死后烧万张纸钱。”大家相视一笑,默认。

 

族长称赞祖母:“还是周嫂说的有道理”。

 

父亲却说:“想带上女子,这冰天雪地的,怕路上冻感冒,留在家,交给谁都不放心,长这么大都是我一手经管的。”

 

族长说:“都六岁了,让女子自己做主,防雪帽,围巾,全副武装严实就好。”

 

女孩早听明白会议主题,她朝外望了望迎面扑来的雪花说:“天太冷了,我不去,一个后老婆子,又不亲,爸也别去”。

 

父亲哼了一声,既刻纠正道:“没规矩,她虽是你的后太太,可人品高贵,她曾经拼命保护过你的命。”

 

女孩满脸稚嫩问:“她咋保我命的,我咋不知道呢?”

 

父亲语重心长的说:“做人要懂感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是大恩大德,你要永记心中”。

 

父亲提起往事,祖母三十七岁守寡,立志不改嫁,靠几块薄田含辛茹苦养育三个儿子。老大(大伯)十五岁入伍,后成为国家干部。老二(父亲)在乡村教书。老三(小叔)当了一辈子工人。

 

当大伯和父亲都成家后,一人半间屋,伯母和母亲两妯娌共用一个厨房,引发矛盾,争吵。

 

为避免家庭纠纷,父亲省吃俭用,东凑西借,攒下400元钱,打算修一间房子搬出去住。

 

父亲有个同村朋友姓沙,他自愿把自家房子卖一间给父亲住,并夸口,他妻子“王氏”,聪明贤惠,能互相体谅,照顾。

 

父亲便买了沙家一间东屋,从村头搬到村中心住下。一年后,四十天之内,父亲痛失两个女儿,先是八个月小云死在摇篮里,第四十天上,父母还沉浸在悲伤中时,两岁的爱云出麻疹夭折。

 

又过了一年,一九六九年秋天,第三个女婴降生了,父亲痛定思痛,没敢声张,满月那天,他照常去学校教书,前脚刚走,沙的妻子“王氏”,装疯卖傻扛着锄头追打“母婴”二人。寨子里鸡飞狗跳的。(从那天起王氏成了龚寨村出名的王疯子)。

原本虚弱的母亲怀抱“女婴”满寨子奔跑,逃命。村里人都替“女婴”捏把汗,天哪,这都第三个孩子了,难道又活不成,有人急忙给父亲捎信,父亲火速赶回,找到了惊恐中,东躲西藏的母婴二人,见女婴还活着,大家松了一口气。

 

户族建议,让父亲还搬回张家住,把房子拆了,重新修在村头自留地里。

 

父亲要拆够一间房子材料,沙家要求留下出山,双方矛盾加深,开始战斗。

 

母亲连受打击,身体,精神状况越差,没了乳汁。村里有善良的宝妈怜悯“女婴”,愿意帮喂,可月龄不匹配,父亲婉言谢绝,他情愿让“女婴”多饿一会,决不让错吃一口没营养的乳汁,他相信饿一天半载饿不死,胡乱吃会消化不良,后果更麻烦。

正当父亲四处打听月龄匹配的乳汁时,张家有个外甥媳妇,产后乳汁充盈,自告奋勇给“女婴”喂乳,两家宝宝月龄相当。

 

可她家就住在“王疯子”屋后面,想吃这顿有营养的乳汁,要挺而走险经过“王疯子”家房前屋后,东面横着她家一块百米条田,她每天扛着锄头守在麦田锄草,祖母远远瞧见,便改道绕西边走,她打截路追到西边她家菜园地里等候着,见祖母怀抱“女婴”扑上去就抢夺。

 

住在老道寺街上的“后太太”将近八旬,她柱着拐杖来乡下助阵,她每天陪同祖母抱“女婴”喂乳,未等“王疯子”扑来,她挡在前面抓住她喝斥:“大人的事,你凭啥对一个无辜的婴孩下毒手”。

 

王疯子企图用离间计劝退:“老舅母,与你无关,你们本来都不亲,以王家我们两个人才亲,你别插手”。

 

老太太义正言辞说:“只要我脚站在张家门上一天,谁敢动张家后人,先从老身尸体上踩过去”。

 

王疯子露出原形说:“你都老了,土都埋齐下巴骨了,能活几天”?便挣着扑向“女婴”。

 

老太太摔开拐杖,拼命揪住她领脖干脆响亮喊:“我就是老羊皮换你血羔子,走,去村委评理去”。

 

老人的举动如夕阳的余辉,照亮村里老人,妇女那颗火热的心,散发着正义,勇敢,智慧的光芒。社员一放工,围观的,拉的拉,看的看,劝的劝,祖母趁机脱身。

 

村里的老人祈愿:“孩子啊!我们都盼你活命里,不忍看这家人被断后。我们不敢明帮,暗中通风报信,帮你早点度过难关,少饿一会”。妇女们想方设法,鬼谷计谋,孙子兵法都排上用场。

 

“翠婆”家住“王疯子”家房前,见祖母抱着饿的奄奄一息的“女婴”坐立不安……她出去故意找茬拔掉“王疯子”的葱蒜菜,激怒她,引她追赶,将她调虎离山,祖母才匆匆通过。

 

陈奶奶胆识过人,她抱孙女路过,见祖母抱“女婴”左右为难,不敢从王疯子那过,她帮祖母抱“女婴”从王疯子家门口经过,王疯子近前摸摸“女婴”小脸夸赞:“这孩子长得才体面”。陈奶奶镇定的说:“手都不洗,摸娃脸,洗手去”,大大方方通过了。大家惊叹,真不亏是妇女领导。

 

乳娘(李奶奶)怜惜“女婴”吃顿饭与生命打交道,见面先给饱餐一顿。老太太和祖母一直要守候到,父亲晚上开完会,回来之前再让“女婴”蹭个饱。通常十点多了,回转时,还有一场硬仗等着他,“王疯子”两口子齐上,老太太,祖母,父亲,三人齐心协力,两人迎战,一人抱“女婴”脱险。多数时候宁愿等“王疯子”家灯熄了,估计睡着了。老太太坚决要护送“女婴”过了危险地段才放心。寒冬腊月的黑夜,冷风凛冽,老人柱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才往家走。遇到雨雪天路滑,父亲将“女婴”抱回家后。急忙出门追赶上老人,推着自行车,哪怕步行也要安全送老人回家,父亲返回时夜已深了。

 

最艰难莫过那个大雪天,雪从早飘到晚,地上积雪白的刺眼,大中午老太太就来陪祖母,抱女婴顺利的到乳母家,喂完乳却回不去了。

 

王疯子守在西边路口拿锄头拼命的,在雪地挖,男的拿着利斧在屋东边,将父亲栽培的大小树木一齐砍。一直等到晚上父亲回来后,观察了数遍,那两口子势猛力强,扎势干仗,父亲身负一家老小生命安危,只能后撤,用毛主席的话说,敌强我弱,暂且向北退到街上老太太家躲避。

 

在一位老人的陪护下祖母搀扶着老太太绕东面进了后村。父亲怀里揣着女婴,肩扛自行车,在一个青年的帮护下,由西边狭窄的田埂上进了后村。出了村子,摆在眼前的是一条凶险路,原名“林岗”,其实就是乱岗坟,路西高坎上沿路是坟地,路东是深涯,一不留神跌下去,不死也得脱几层皮,(这条路因无人走,后起成农田)。东西两边各有大路,却要经过弯曲,陡而窄的田埂才能到。父亲断定,最危险的往往保险,虽说是乱葬坟,相信鬼不害好人,量他两口子也没胆追来。绝境能逢生。父亲一手搂紧女婴,一手推着自行车勉强行走。可年近六十岁的祖母搀扶着将近八十的小脚老太太在积雪上寸步难行。父亲只能把老太太让在自行车后坐上,慢慢推着走。祖母怀抱女婴步伐艰难,只“哎吆”一声,祖母跌坐在雪地,父亲一扭头,车把翘起来了,他用尽全力压住把,扶老太太下地站稳,赶紧去扶祖母,他解下围巾把女婴绑在身上,两个月大的孩子,绑紧怕至息,绑松怕摔,提心吊胆的还要顾后坐上的老太太,祖母瞻前顾后,既要帮父亲掌把,又要扶老太太,三个人在雪地里一寸一寸挪动着。

 

雪接天连地的下着,世界粉妆玉砌一般,洁净幽然,分不清夜晚与白昼,终于看见了老道寺学校,父亲紧绷的心弦轻微舒展,当看见老太太家门口那熟悉的四角石,他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可以美美睡个觉了,巷子里却钻出了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才知天亮了,平时一刻钟完成的事,一家老小在雪中走了一夜。父亲安排妥当,掉转车头向学校奔去。一夜没合眼的老太太趁女婴还没醒,柱着拐杖冒着雪出门去附近打听乳母。

 

三个月后,新房修好了,母亲的身体经过多方面调理,通了乳,“女婴”幸存活了下来。

 

未等父亲讲完,一种崇高敬意油然而生,女孩泪光闪烁说:“好,我去,我去看老太太,防雪帽,围巾不用借了,我不怕冷。”

 

第二天清早,五个大人骑自行车出发了,一路上风雪交加,父亲带着女孩拼命蹬自行车,可一直掉队,女孩几次三番手脚冻得麻木,父亲将她换前换后调坐。经过两个多小时雪地跋涉,才到武乡界,雪晴了,太阳露脸了,放眼望四周,格外清新,附近高坡场地上有架好大的秋千上有人正悠闲回荡在半空中,传来愉快的欢笑,喝彩声,驱散了整个冬天的寒意。女孩感慨道:“好大的秋千,爸,回去你给我扶一架吧!”,父亲说:“那要好几根大木头搭架,这秋千肯定是集体的,看来这地方比我们那富裕”。

 

前面那几位早到了,主人安排人在大门外迎接,见面嘘寒问暖一阵,将父女二人引向老人住处,进了前院,穿堂来到后堂屋,久病卧床的老人得知亲人到来,挣扎着披上衣服,由姑婆扶着坐床头侯着,盼着,见父亲进门,喜极而泣。

 

父亲,亲热的喊声:“婆婆,我来看您了”,便双膝跪地,磕头施礼,老人颤微微的伸出双手,老泪纵横,感天谢地地哭诉:“老天爷,我一再嫁妇人,何德何能?已是临走之人,给我安排这么好,张家后人都来看我了”,再瞅瞅父亲身后的小女孩,幸福使她泣不成声的说:“女子,女子也来了,感谢苍天,我又见到女子了,我高兴得很。”

 

女孩见父亲起身问:“我用跪吗?”

 

父亲微笑:“你正跪里,这是你恩人里。”

 

女孩尊敬地叫声:“老太太好!”学着父亲样跪地拜礼。老人硬撑着向床边挪动身体,挣着握住女孩冻红的小手温暖着,念叨着故去老伴的名字:“玉呀,玉,你对得起我,我没在张家门上白活,这么冷的天,女子不怕冷,都来看我,张家后人有德行,我死后见阎王脸上有光。”,老人哭得山摇地动,恨不得全世界都倾听她诉说幸福美满时刻,姑婆劝慰:“妈呀!今都哭了几次了,外人听到当你受委屈了”。

老人抹了一把泪,疼爱的望着女孩祈愿:“老天爷,救救这个家,赐予女子玲珑心,灵巧手,健康长大,帮她爸爸分担一些,她妈虽掘笨,心肠好”。她心疼起父亲来了,忍不住抽噎着:“二孙娃太苦了,全家人重担压他一个人身上,一个人挣钱养家,还要金管女子,做饭,洗衣,太不容易了……”

 

父亲宽慰:“婆婆,放宽心,最难时候你陪我们挺过去了,您走时她三岁,一晃都六岁,快长大了,挺好的……”祖孙们久别重逢,喜悦谈着知心话!

 

屋外传来孩子们的说笑声,逐渐进了屋,她们按序给老人请安,向客人问好,赞美女孩坚强勇敢,不畏严寒的精神值得学习,并邀请女孩同去雪地玩耍,扔沙包,踢健子,滚铁环,最具吸引力是东院旁边幼儿园的翘板,女孩却一心惦记那高大的秋千,姑爷爷便率领着孩子们去附近高坡场地,女孩如愿以偿荡了回大架子秋千。

 

午餐过后,大家依依拜别,回转赶路,父亲带女孩来到老太太的大屋里,老人万般不舍,姑婆也诚心挽留,指着一张干净整洁的床铺,留父女两人,哪怕住一宿也好,父亲深情地望着老人说:“婆婆,再让她给您磕一次头,加深印象,这样她就不会把您忘了,不知还有下次吧?”。女孩恭敬磕了头,起身见老太太满面泪流,却洋溢着甜美的波纹。

 

一出屋,又见雪飞舞,那群小朋友挽留女孩住几天,指着后院刚扶好大秋千,拽女孩去试试。女孩回味起荡大秋千的美妙感觉,恋恋不舍回头望着,几位叔叔满身雪花,手拿铁锨,锹,洋镐还在拍土,稳固,他们招呼父亲:“天这么冷,女子来一趟不容易,让女子试一下,我们饭都没顾得吃,专门给稀客赶着搭这架子秋”。

 

父亲盛情难却,试探说:“要不去试一下,人家专门给你扶的,别枉费人家心意”。

 

女孩心里装满了病榻上的老太太,她急切想追回大伯他们,坚定地说:“刚才已经试过了,走”拽着父亲离开后院,进了前庭,轻声问:“爸,老太太是我们家的人吗?”

 

父亲说:“是呀,肯定是!”

 

女孩质问:“那为啥不把她接回家,不是你说她是我的恩人吗?”

 

父不亲有些惊奇:“你咋不早说呢?他们几个已经走远了,况且,接回去,你妈又不会做饭,我每天要去学校教书,谁照顾她呀?”

 

女孩天真的说:“你做饭,我端给她吃,让她和祖母住堂屋里,一块做伴”。

 

父亲拉上女孩急步出了庭院,希望能赶上大伯他们,却早已不见人影,雪地上留下深深车轮迹印。

 

女孩不肯走了说:“爸,我们倒转吧,把架子车(农村人力车)垫上铺草,再用厚被子把太太捂严实,接回家去,你前面拉,我后面推”。

 

父亲哭笑不得说:“那得在大雪中走一夜,只怕未到家,把她冻僵了”,他无奈笑了笑说:“其实之前商量过此事,我们那条件不如这好,你姑婆(太太的女儿)针线,茶饭都好,能照顾好她,接回去照顾不好,反而受罪,其中道理你长大后自然明白”。

 

老人熬过了寒冷的冬天,却在来年春暖花开时驾鹤西去。

 

父亲得知消息,兄弟几人找来木杠子,绳子,赶去武乡准备搬回老人的灵柩,事于愿违,那边已经挖好了墓地。父亲后悔极了说:“早知道,当初趁老人活着时就该花点功夫接回来,多好”!

 

每逢清明,年三十祭祖时,他分一些纸写上字,女孩问:“爸,你写的什么呀?”

父亲十分遗憾说:“写给你后太太的,虽然没把她安葬回来,可我一生都怀念她,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女婴”五十多岁了,她遵循父亲教诲,一直没忘记恩人“后太太”,余生拼了洪荒之力,也该为她争取点什么?

 

曾经受欺负的母亲身体硬朗,虽掘笨点,可她一生勤劳,善良,门前瓜果蔬菜四季常绿。

 

又是一个大雪天,母亲的菜园在雪花的点缀下青翠欲滴,一群孩童在旁边雪地玩耍,忽然孩子们惊慌失措四处逃窜,眨眼就不见了。

 

风雪中,一位老人弯腰驼背病秧秧的来站在菜园旁边,她睁巴睁巴的望着昔日追赶的小“女婴”如今就在眼前,她可怜兮兮地说:“我来找你妈讨要一点菜,我没有一根菜吃,这都几年了,地里种不出一根菜,到处都买不到菜种子,锄头都挖烂了几把,地里挖出来都是石渣子,谁都买不到种子?谁也没法?没法?”她摇头叹气,神情看似可怜,似乎绝望,眼角露着狡黠。

 

母亲依然拿给她一些蔬菜。她沿路窥视着覆盖在大雪下面的绿色的生命,目光透着贪婪……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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