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疼痛

我多么希望 外婆去了 我多么希望 她眼睑轻轻合拢的那一刻 记下的是春日的 树木、天空、鸟鸣、碧波和她 五十二年…

我多么希望

外婆去了
我多么希望
她眼睑轻轻合拢的那一刻
记下的是春日的
树木、天空、鸟鸣、碧波和她
五十二年来所怀有的梦
哦,油菜开花了
风摇晃着光
风掠过老屋徐缓的绿色斜坡
消失在远处的向阳的坡面
那茂密的茅草的香味
那倒映于湖面的喧响
是她见所未见、想所未想的美丽

 

每日清晨,我都能听见环城路往殡仪馆方向传来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声音隔了水,滤去很多杂质,就有了许多怜悯与庄重。想起前段时间听到的有关殡仪馆的一些,心内戚戚。

 

我的祖母、祖父、外公、外婆均已去世。其中外公去世最晚,八十岁;外婆去世最早,五十二岁。

我对外婆的印象有些模糊了。她去世的时候我十岁,小学五年级,照说懂事了。但的确不懂。不懂得心疼人;不懂人之将死,身体是多么虚弱;不懂她一生没享半点福,心内该是多么凄苦;不懂她挣扎着起来,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

 

记得正是春天,我和本村的一个女孩去河沟里摸鱼。我们爬上岸时一条蚂蟥附在她的腿上,我看着那麻黑色的小蚯蚓一样的东西当即就变了声音:“蚂蟥。蚂蟥。”我指给她看。

她起初是镇定的,说不要紧,拉出来就好。可哪知蚂蟥越往外拉越往深了去。这时的她也慌了神,吓得在那里打转,跌脚,我呢,只会嗷嗷哭,想到大人们曾说过,蚂蟥如果钻进人身体里,会把血吸光的,又平添了许多恐惧。

 

外婆那时躺在床上已难以起来了,但家里只有她一个大人。旧日年景,乡下家家户户都种很多的地,活多,大人只要能劳动,是不会在家呆着的。

“婆婆。婆婆。”我边哭边大喊大叫,“婆婆,你快来,有蚂蟥,蚂蟥。蚂蟥巴在腿上了。”

 

起初外婆应该没听见我们的声音,又或者她听见了,也没力气答应。而我不管,只在屋后大叫,大哭,不停地喊她……后来,外婆终于来了,她头发蓬乱,脸色惨白,肥大的灰布大褂穿在身上像挂在衣架上——她已然瘦得脱了形,整个人怏怏的,像一匹负重的骡马,一步一步朝我们挪来。(现在想起,觉得自己太不懂事,怎么不是我们走到外婆的房门口,那样她就可以少走几步路。)

 

“你快点。快点。”我催促着她,根本没想到她是一个将死之人。

她依然走得很慢。她也不说话。她没力气说话。她大约是不悦的,因为她看见那蚂蟥并不是巴在我腿上,而我又那样心急火燎地把她叫起来。(这些都是我现在的猜测。)

她是怎么把那蚂蟥弄出来的?我忘记了。

 

外婆给我温暖的回忆是给我烧红薯吃。她喂很多猪,到秋天,她给那些猪煮猪食,她扯了红薯藤,挖出红薯,然后选大小适中的红薯丢进灶膛。那红薯真好吃呀!香喷喷的,软乎乎的。我那时揣一个两个在裤子口袋里,走路一甩一甩,觉得自己像个富翁。

 

外婆一辈子都没得到过外公的疼爱。她头胎生我的妈妈,一个女孩,外公不喜欢,连带着我外婆也遭殃。十年后,我二爷出生,但情况并没有改变多少。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外公在外婆面前高高在上的样子,而外婆是怕外公的,她总是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地过活。这样的夫妻关系注定了外婆手头拮据。但即便是几角、几分的毛票,只要外婆有,她也会拿出来给我和弟弟买冰棍吃。(写到这些,想起外婆慈祥的面容,不禁潸然泪下。)

 

外婆去世那天我在上学。回来后,我看见外婆家搭起了蓬,屋山头,木匠正赶制一口白皮棺材。而一些人站在门口,商量着什么。妈妈呢,她一边哭着,一边走到我家厨房,搬出一坛榨菜、一坛豆豉。现在想想,榨菜可以与肉丝一起炒,豆豉可以打扣肉的底子,是那时丧礼上的大菜。

当时二爷才二十来岁,没有结婚,这些事妈妈自然操持得多一些。

 

我给婆婆磕头,哭不出来。妈妈哭我也哭不出来。我木然着,看着婆婆灵前那插着香的碗里,香灰一点一点地掉,香一点一点矮下去。耳边,妈妈的哭声离我是遥远的,恍惚的,不真切。我抬眼看被红被面盖住的外婆,她的脸上盖着黄表纸,我很想把那纸拿掉。

几日后我们送外婆上山。我和弟弟骑棺,我们胳膊上箍一圈红孝布。二爷是儿子,走在最前面,手里打着招魂幡,妈妈大声哭着。过桥的时候,八大金刚就落下棺材,停一会,再起,并大声喊:“过桥咯,过桥咯!”按照乡间讲究,是生怕亡人跌倒或者(灵魂)落在某处。

妈妈昨日毫无波澜地说,她比外婆多活了近二十年了。而我的外婆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的光阴残酷得不可一世,它令妈妈早已忘记那些肝肠寸断。她在光阴之外,在自己门口,平静地回忆着她苦命的母亲。

此时,有雀子在不远处的树木上轻轻地啁啾着,似乎在作一种隐蔽的吟诵。而太阳从大地的一边升起,又如流星一般在天空画一道弧形落往另一边。优秀作品的图片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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