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二十年后，钟洪涛手里拿着办理好的退休手续，扛着退休时收拾好的行李，准备离开他熟悉的工地时，工地上，黄昏时候太阳的余晖将整个工地照的一片血红。嘈杂的工地在晚霞的映衬下，高耸的塔吊、突兀的钢筋水泥，还有铁架子上忙碌的工人的身影就像梵高眼前一副优美的画卷。
在工地上，四十年来，钟洪涛戴着蓝色安全帽，领着一群工程技术人员在施工现场处理问题。对于钟洪涛来说，已是日常工作中最为熟悉和乏味的事情了。因为他在类似的工地上，一干就干了一辈子，而且干的都是同样的一件事情。
钟洪涛自从大学毕业后，就被安排在这个单位的工作岗位上，天天和这帮玩钢筋水泥的人待在一起，被上学时学校教育培养出来的文质彬彬的举止和礼仪，被书香门第熏陶出来的涵养和学识在这个杂乱的工地上，在这群辛苦粗鲁，而时常爆着粗口的民工兄弟们身上已经被耻笑和讽刺打磨地荡然无存，内心里尚存的那点文化认知和读书人身上特有的清高气节，也只能压抑在他的内心里成为痛苦的根源。更使他难堪的是，和他一起大学毕业，已经当上老板或走上领导岗位的大学同学们相比，他还只是个天天泡在工地上默默无闻的螺丝钉。相对于自己的理想和抱负，相对于他更为深切的同情工地上这帮工人们的辛苦，以及这帮粗鲁的工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也多少让他意识到自己在现实生活的阶梯上形成的巨大冲击和张力。显然，造成这样的巨大反差和矛盾，与他自身的性格缺陷是有很大的关系——他为人过于实在，反应总比别人慢半拍，不会看形势，也不会察脸色。他在学校形成的线性思路和逻辑思维，在灵活处理复杂的问题上形成了单一的、固执的工作思路，常常让领导不是很满意。
这天，他正在工地上处理问题，模糊发现身后正在扛水泥的一位工人非常的眼熟，走近看对方帽子上的标签，才发现是自己小学的同学——马明。这不仅让他吃了一惊！
“小子，你到这里了，也不来找我？”十多年未见的发小，竟然在这里见面了。钟洪涛激动地快要流出了热泪，本能地张开双臂，拥抱这位当年的兄弟和同窗，待拥抱过后，才发现自己衣服上残留下了难以抖掉的水泥粉尘、汗水和污物。
“没……，没有^！”马明木讷着，缓慢而艰难地吐出了一句：“活很忙，没有挤出时间来看您！”动作极不自然地上前配合了钟洪涛的拥抱。
也许受钟洪涛情绪上的感染，马明也激动地红了眼睛。
“你真过分！在这里就没有见到过我吗”钟洪涛问。
“见过，见过！真有些不好意思打扰您……！”马明不好意思地说。
“见过就应该来找我，我们可是当年的好兄弟！同学十二年，见到你真是高兴！”钟洪涛更加激动且带着怨恨地责备着马明。
“见到您，真有些不好意思打扰您！”
……
二
马明和钟洪涛他们是老乡，自从他们中学毕业后，就再没有联系过。两人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甚至是多年的同桌。十多年不见，现在竟然在这个杂乱的工地上突兀的见面了。这不仅让钟洪涛一阵惊喜！
而马明看到他，却并不以为然，神情木然且冷淡的应付了几句，就呆呆地站在那里，嘴里作不出声来。从马明的神情来看，长期的重体力劳动让他有些疲惫，土灰色的脸爬满了褶皱，俨然已经承受了生活的艰辛和岁月的洗礼，已经失去了学生时代那张青春帅气、对于未来充满各种可能性的脸，而现在尽显了生活对这张脸的摧残。他们看起来似乎真不像是同一个年龄段上的人。
马明家里穷，钟洪涛是知道的。在他们一起临近高考的时候，马明的母亲突然离开了人世，钟洪涛还特地找马明谈过心，多次帮助马明解开心结，度过难关。可惜的是中学毕业后，马明出去打工了，后来经人介绍，来到了现在的工地上打工。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马明刚进入工地后，就发现了他的这个小学同学钟洪涛。而钟洪涛自中学毕业顺利的考入了工程大学，毕业后进入工程建设单位，经常在办公室伏案编制文件、绘制图纸的时候多，在工地上却没有看到过马明。十六年未见面的童年发小。现在，两人竟然在工地上相遇了，这让钟洪涛异常的兴奋，也把钟洪涛的意识拉回到了二十年余前，他们少年时代的回忆里！
在他们十二年的同窗生活里，他们俩情同手足，真是义气！马明比钟洪涛个头儿高。同学们都欺负钟洪涛，马明常常凭借自己的蛮横力气保护钟洪涛，替钟洪涛挡住了不少事情，甚至多次出手帮钟洪涛打架。他们俩同吃学校的饭，同听一个老师的课，同睡一样的床、甚至还喜欢上同一个女生！童年和少年的共同经历，让他们很难说出彼此的不熟悉。那时候，马明经常到钟洪涛的家里帮他的母亲劳动，而钟洪涛也经常到马明家里一起学习。一年夏天，钟洪涛和马明偷偷儿溜出了家，到河里洗澡，如果不是马明水性好，钟洪涛差点丢了性命。
上中学后，马明经常骑着自行车载着钟洪涛，两个人一路打闹，闹回了家。钟洪涛性格内向且细腻，学习好，能写上一手好字，常常帮同学们写情书，自然也帮过马明！马明牛高马大，性情粗野，但人长得帅气，自然招女孩子的喜欢。兄弟俩默契配合，给那个懵懂、青涩的中学时代留下了不少的回忆和俩人愚笨的遗憾。待他们成年后，这些朦胧经典的回忆依然成为他们最尴尬、且难以说出口的共同记忆！
自从马明进入工地之后，见到这位老同学就显得颇为尴尬！在他们的中学时代，马明从生理和体魄上都要比钟洪涛成熟，快到毕业季，马明因为家里贫穷，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将要离开校园，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将要踏入社会，直面自身生活的处境。钟洪涛家里条件要略好。更为关键的是钟洪涛虽然情商低，而学习却出奇的好！中学毕业后顺利进入了大学校园。而马明却背起了行囊，走进了工厂。两人十二年的同学情谊就在此时点上分道扬镳，各自奔赴自己的人生战场。
三
当钟洪涛大学毕业后，在工地上被磨砺了又一个十二年的时候，偶然间遇到了他的这位小学同学，这让钟洪涛很是感慨！山不转水转，彼此转了十二年，现在又转到了一起！在钟洪涛眼里，眼前的这个马明显然不是小学时代记忆中的那个马明，就像鲁迅笔下那个成年的闰土无法与少年的闰土联系在一起一样！眼前的马明木讷呆滞，疲惫苍老，从语言和意识上，他们似乎也找不到共同点和共同话题，俩人只能共同追忆过去生活的回忆。
如今，他们俩都快到了四十岁的年纪。在敏感的钟洪涛眼里，当年的同学情深倍感珍贵！钟洪涛心里带有时间淘洗和打磨出来的对生活的认识和体悟自然要比马明深刻的多！而在马明心里，自己处于学生时代生活上的强势作风，而现在却处于社会生活的下层和边缘境地，不见到这个老同学倒还好些，见到这个老同学心里自然更不是滋味！迫于生活的压力，经常在工地上被重体力劳动弄得灰头土脸，身心俱疲。在熟悉自己的圈子里，他见到这位老同学时，显得异常沮丧和难受！即使老远看到这位亲热的老同学，他依然躲地远远的，不愿意接近！
就这样，单方的互动持续了几年。敏感的钟洪涛也感觉到了当年的兄弟情深，在后来的各自生活面前遭遇到的痛苦和尴尬，如同他自己自尊心遭受的痛苦和尴尬一样，一样使自己的内心经常出现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反差！一样的痛苦！一样的难受！钟洪涛感受到的这两种反差钟洪涛和马明似乎都很难说清。但钟洪涛想的开，在钟洪涛看来，自我生活上的落魄是处于对自身才华和知识的辜负。而自己对马明的生活境地的无能为力却时常让他感到孤愤和自责！俗话说的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自己连“鱼”都给不了马明，还谈什么“渔”呢？对于马明的生活现状，钟洪涛更加感到自己的失败和对生活的无力！
四
在某天的黄昏，钟洪涛照例在伏案绘制图纸，突然听到一位同事慌张地说：“工地上有一位工人晕倒了，好像是你熟悉的人。”钟洪涛听到这话，抓起帽子就往工地上赶。他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又不敢确定。
前些天，他请马明吃饭时听马明说，他准备下个月请假，回家看看他正在读书的两个孩子，还问钟洪涛有什么东西需要带。当他跑到事发现场，四五个工人正七手八脚地抬着马明往救护车上送。
他冲上去，抱住马明，跟随护士一起上了救护车。他万万没有想到马明魁梧的体格竟然突然之间倒下了！这时的马明已经失去了知觉，但身体还有余温。殷勤的护士将手触到马明的鼻子下面试探了一下呼吸，急忙双手俯在马明的胸部做人工胸部按压和人工呼吸，几个回合下来累的护士上气不接下气，连忙叫钟洪涛帮忙施救。车厢里，另外两个医生抱着最后的希望，轮换着给马明做了胸部按压和心脏急救，包括电击急救措施都用上了，但还是看到马明的瞳孔开始消散并放大，最后身体没有了一点温度。焦急暴躁的钟洪涛躺着眼泪，吁着粗气想从护士严肃而哭丧的脸上得到一点好的肯定和希望，但在一个半多小时后医生还是无奈而沉重地摇了摇头。看到无救的马明，钟洪涛抱住马明的尸体悲怆地恸哭！泪水滑落到已经冰冷的马明的身体上打湿了他的工衣，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伴随着救护车的笛鸣在漫长的公路上呼啸而过，流下了路中央云雾似的烟尘，随后一切都消散了。
马明因为突发心脏病去世了。且去世在他的这位老同学的身边。钟洪涛自看到马明并一直握着马明的手，现在握在手里的竟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一切都来不急了。马明的人生刚步入不惑之年就已经走到了终点。教育子女，他来不及了！孝敬父母，来不及了！给钟洪涛说声 “再见，”也来不及了！钟洪涛经过马明事件的波折开始陷入到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和怀疑了。他怎么也想不通在人生聚聚散散的道路上，当年两小无猜的小学同学，后来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再后来又在一个工地上相遇，但再次相遇却找不到以前的情感默契，最后却很突然的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几天后，当马明的妻子含着热泪给钟洪涛打电话询问情况时，内疚、自责的钟洪涛更加痛苦，并放声大哭起来！马明的妻子没有责怪钟洪涛，只是简短的询问了事情的缘由和经过。听马明的妻子讲，马明几年前就查出了心脏病，因家里穷，孩子要上学，自己也没有工作，全靠马明在工地上打工养活这个家，也拿不出钱来进行心脏手术。惊愕地钟洪涛和话筒里马明妻子的呜咽声此时在较长的时空里形成了割心的短路，在好长时间里钟洪涛都没有缓过神来！
钟洪涛泪眼模糊，常常感到胸闷，气管堵的慌，有些喘不上气来！他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得了心脏病。去医院检查了好几次，医生告诉他身体是健康的，但钟洪涛经常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堵得慌。他常常眼睛看着他和马明小学时候两个个头不高的小男孩抱在一起照的毕业照。
半年后，钟洪涛回家探亲时出现在了马明的坟头上，他坐在马明坟前的空地上坐了半个下午。马明的妻子在马明坟前的不远处望着钟洪涛。马明的妻子使唤两个孩子跑到钟洪涛面前，叫了几声叔叔。半响后，钟洪涛一只手拉着马明的大孩子，一只手抱起马明三岁多的小孩子，和马明的妻子一起走在乡村回家的山路上，身后是马明的坟。茂密的灌木丛的上空飘起一只黑色的老鹰，发出“嘎……！嘎……!嘎……！”的叫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