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记录,就是永恒的遗忘

1 外公去世了,他的生命定格在2023年1月6日,凌晨2点53分。距离农历新年只有15天,如果能过完年,他就9…

1
外公去世了,他的生命定格在2023年1月6日,凌晨2点53分。距离农历新年只有15天,如果能过完年,他就90岁了。
他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2
1月5日晚上,我看着躺在护理床上的外公,脸就像大理石一样冰冷,没有血色,胸口一上一下地起伏,费力地喘气,微微睁开的眼睛,在一点点失去生命的神采。
他穿着一件土灰色的毛衣,上面排列着一行行整齐的原色枝状花纹,是小姨亲手织的,年代久远,袖口已经有些脱线了。
我俯身摇晃他的肩膀,一股温暖而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大声叫他:“外公!外公!你能不能听见!”
回答我的只有缓慢的喘息声,混合着就像金属摩擦地面的刺啦、刺啦的声音。
他再也没有答复过我,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
我坐在外公床前的方凳上,看到外公睁开一条缝隙的眼睛,一点一点变灰。就像佛堂前一根即将燃尽的香。
3
这个晚上,我们刚刚从医院回来,,医生说,外公已经呼吸衰竭,熬不过这个晚上。
12月底,我新冠阳性,七八天不敢去看外公,就怕把外公、外婆都传染上。
现在,外公已经成这样,我不再担心把病传染给他了。我坐在他的床边,坐累了,就在趴在床上,陪陪他,希望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不要怕,向着有光的方向慢慢走。
他的孩子们都来了,或是走在来的路上,陪他走最后一程。

4
三个月以来,我每天下班的路上,偶尔听到马路两边的房间,传出和尚念经的声音,弥漫着香和福寿纸燃烧的味道。
我的脸隐没在无边的夜里,没有人知道我每次经过,都忍不住流泪,又匆匆拭去。
外公真的走了,我再也没有外公了,自己也距离死亡更近了一步,无边无际的虚空让我口不能言。
随便聊聊的图片

5
因为在敬老院多次摔倒,外公的腿已经动不了了。
这个冬天,天气好的周末,护工老徐把外公抱到轮椅上,我推着外公去灵香店的公园,去超市,去菜场……
每推几十米,外公的脚就会从轮椅的踏板滑到地上。
然后,我蹲下来,握着外公的腿,把脚放回到踏板上。外公的腿因为长久没有运动,肌肉萎缩,瘦得跟手腕差不多粗细。
我蹲下的时候,外公微弱的声音说:“你推我出来,麻烦死。”
我安慰他说:“一点都不麻烦,把外公推出去玩,我自己的身体也锻炼好了。多亏了还有外公,不然日头这么好,我还不想走出门,都浪费了。”
他饱受着身体一天天衰退的折磨,被困在床上,寸步难行,却依然体恤着家人。
6
外公最后一次在敬老院摔倒,是因为外婆脑中风被送到医院,外公担心外婆的病,急着想去医院看看外婆。
可是,却一步路都走不了,没有人能送他去医院看看;他想叫护工,可护工照顾的老人多,根本没有功夫听他慢慢讲话。
他情急之下,自己爬下床,摔倒了,摔到了脊柱,下半身动不了了。
后来,在医院照顾外婆的护工老徐告诉我,有一次他接到了外公的电话,问外婆的病怎么样了?
外公一辈子都没有和外婆分开过,他真的是太担心外婆了。
7
我去敬老院的时候,他看到我,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他跟我说:“琳琳,我们走吧!还在这里干嘛?我们去医院看外婆去。”
我有些不忍:“外公,外婆在医院好着呢,我昨天晚上去医院看过了,你放心吧。你去不了医院,敬老院也不放人 。”
外公的眼睛仍是充满希望,他说:“你推着轮椅,我们到大街上打车走。”
我说:“外公,你忘了吗?我以前不是把你推到楼下门口,门卫根本不放人,不让你出去。”
外公眼睛的光瞬间熄灭了,木然地看向地面,说:“琳琳,我到敬老院一天都没有高兴过,你过来陪陪我,我心里还舒坦一点,每天就跟坐牢一样被关在房间里。”
我心里一酸,去衣柜把外公的薄绒的棉衣棉裤,还有帽子,都拿出来。
这些衣帽都是外公以前在家穿过的,黑色羽绒服的腋下开线了,露出雪白的里子,黑色的帽子边缘已经泛白。我在心里记着明天来敬老院带上针线,把羽绒服缝一下。
我给外公穿戴起来,说:“外公,我们去楼下玩,和其他人聊聊天。”

8
那是十月的天,下午三四点,外面不冷不热,刚刚好。我推着外公去楼下的中式走廊,枣红的柱子,屋檐的四个角飞挑着。
走廊的美人靠前,坐着不少的老人,他们每个都头发花白,一脸木然,眼睛里没有神采。
我一个个地和他们打招呼:“奶奶,你坐着呢!爷爷,下午吃了什么点心?”
他们嘴角往上一挑,对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他们都即将走向人生的终点,周围每天都有人被病痛折磨得哀嚎;有人永远离开;有人躺在床上连翻身都困难,他们瞪着眼,从早到晚看天花板……
他们被家人嫌弃,被护工虐待,被世人遗忘……
9
下午的阳光照在外公身上,外公有些怕光似地眯缝着眼,他给我讲了他小时候的故事。
小时候,家里很穷,有六个兄弟姐妹,他是老五。一家人全靠着妈妈带着孩子们搓麸精,(麸精就是稻谷脱皮之后的糠,在水中用力揉搓后,洗掉麸皮,会剩下跟面筋一样韧的食物)麸精搓好之后,做成枣子大小,然后用油炸了。
爸爸每天挑着担子出去卖麸精, 全家人就靠着搓麸精,卖麸精的收入勉强活下去。
可是,在九岁那年,爸爸突然就走了,白天还去卖麸精,晚上回来睡着再也没有醒来。
爸爸死了之后,才16岁的大哥接过爸爸的担子,走街串巷卖麸精,养活一家人。
自从没有了爸爸,就连亲戚都过来欺负孤儿寡母。住在同一个村子的舅舅,夜里翻墙到家里偷猪。
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在艰难中挣扎着向前走。
可在19岁那年,妈妈又死了。
讲到这里,外公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想接着讲下去。可是,嘴唇动了动,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我们能够沉重地说出自己生病,失去工作,爱人背叛……可面对至亲离去的巨大悲怆,即使已经过去了七十年,依然无言。

10
我的外公,他的名字是施通仁。他这一生少年丧父,青年丧母,在艰难中决然前行。
有过一段相濡以沫的婚姻,养育过四个儿女。
他生活在出生的村庄,写得一手好字,做过村干部,卖过小电器……试图改变命运,依然囿于现状。
他是万千人中平平常常的人,很快就会隐没尘烟之中。
若没有记录,就是永恒的遗忘。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外公。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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