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遗事之六甲神兵

电影《满江红》,让今人又一次回望了当年宋金时期的靖康之变。 靖康耻之痛,有北宋武备松弛之弊,有蔡京、童贯、朱勔…

电影《满江红》,让今人又一次回望了当年宋金时期的靖康之变。
靖康耻之痛,有北宋武备松弛之弊,有蔡京、童贯、朱勔等六贼之祸,也有宋朝重文轻武、皇帝治国不力之隐疾。然许多国人并不清楚,当年导致开封成破、北宋败亡,还有一个直接的原因就是宋朝军民,自君至臣至军乃至庶民,到最后竟然都把宝押在了一种有道教色彩的神仙法术“六甲之法”之上,从而直接加速了败亡的命运。
神仙是谁?随便聊聊的图片
郭京。
这个名字,许多金庸迷是不是很熟悉。对,与《射雕英雄传》中那个襄阳抗元的大侠郭靖同音不同字。以金庸的历史学识,他对宋金历史了然于胸,其小说中真真假假的人物似乎都有历史的影子。丘处机等全真七子不必说了,“一灯大师”段皇爷乃大理国第18任皇帝段智兴,对应那个东邪黄药师宋时也有个郭药师,不过是个叛将,至于这个郭京郭神仙,几乎是靖康之难中压垮钦宗朝的最后一根稻草。
何为六甲之法?
简单点说,“六十”一甲子中,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分别起领一行,遂称“六甲”;与之同理,丁卯、丁巳、丁未、丁酉、丁亥、丁丑,则合称 “六丁”。自先秦时期,原本用来纪日的六丁、六甲渐被方术吸纳,成为择日之术,因其“顺时而发”之意又被用于军事,“六甲”之理论基础由此而生。
汉代以后,六丁、六甲术又被新兴法术遁甲法所吸收,遂与军事关系日益密切。如《汉书・艺文志》中“风鼓六甲”之书即被列入五行类,据考证当是遁甲之书。接着,随着道教兴起,六丁、六甲逐渐被利用推崇并神化,升格为神祇,加以膜拜,是为六甲神。魏晋南北朝时期,六丁、六甲神大量出现在道教经典中,此一时期的六甲神逐渐变得神通广大,已有治病、遁甲等诸多神力,六丁、六甲之类的法术也应用于兵学理论,主要借用其辟兵的神力(辟兵指躲避兵器伤害)。兵无常形,水无常势。六甲之法纯属意淫,但却常常被用于实战之中,比较典型的案例有“侯景之乱”中侯景攻打王僧辩时所用“兔头”,即借用了六丁、六甲神中的丁卯神。
民间六甲神信仰也颇为流行。据吾乡《河中府万泉县新建后土圣母庙记后序》,此后土圣母庙(今山西省万荣县桥上村)修建于宋真宗景德二年,重建于天禧四年。庙记中有 “修六甲殿施主薛延嗣、薛文友”一句,可表明北方民间对六甲神的信仰已深入人心。至北宋时期,六甲神被军事借用的情况更为突出,如北宋前期许洞的兵学著作《虎钤经》中讲到厌敌兵法,“中夜设于北斗,不致酒脯,焚香为祭,藉用白茅,用五色彩为币。大将北面再拜祷祝,以所祈之事三奠而止。伐阴木之枝为六甲符,符中书六甲名。祭罢以为六囊,各盛一符。即以本旬符囊系于旗纛内,勿令人觉之。遂举而止,敌人当自骇走矣”,即以六甲符置于旗中,以达到使敌人自骇而走的目的。六甲退敌,亏他们能想得出来。北宋曾公亮、丁度的《武经总要》中也有类似内容,如行遁甲法中六甲仪的重要性。北宋一朝领兵打仗者往往强调并拓展了六甲法的可操作性,坚信六甲法术有知晓天下事、日行千里、隐形消灾去病等诸多神力,并为这一道教法术实际应用于军事领域提供了诸多便利。由此可知开封城破之际,宋人祭出“六甲之法”有其盲目性亦有其合理性。

 

公元1126年,宋靖康元年,闰月十一月十六日,这一天金军乘胜强攻,开封的外城墙岌岌可危。当此生死攸关之际,兵部尚书孙傅,“读丘濬《观风)感事诗》,有‘郭京杨适刘无忌,尽在东南卧白云’之语,于市人中访得无忌,龙卫兵中得京”,然后整个宋朝的上层们思想高度统一,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唯有郭京、无忌这样的关键人物,才能拯救他们出苦海。此后,郭京及其7777名神兵就联袂上演了一幕荒诞的“六甲神法退金兵”的大戏。鉴于史料互引驳杂的缘故,此处以民国时转述宋人石茂良的《避戎嘉话》为蓝本叙述此事:“宋靖康丙午仲冬金人再犯京师,有郭京者乃殿前司龙卫营兵耳。自言能用六甲法生擒金鞑子,其法用兵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尝自试于内廷,君臣深信不疑,授以成忠郎锡,以金缯使自募兵,皆市井游惰,不问骑射善否,但择其年命能合六甲。举卖线者刘六儿授以将令,又举街市卖药道人刘无忌,及还俗僧杨某为统制,取丘浚诗、郭京、杨式、刘无忌皆在东南卧白云之谶也。金兵围攻甚急,郭开宣化门出师,前置天王旗,每壁分三面,以镇四壁,按五方为旗色,或书天王或书北斗,城楼上望捷者数千人。郭遣人禁止观望,言六甲法能使人隐形一霎时,金兵两两翼翼鼓噪而入城中,人犹以为郭捷也。竞出迎皆被杀全城。遂陷帝后被掳,时闰十一月二十五日午刻也。今庚子之义和团状亦如是,幸两宫西巡卒得回銮不如是之甚耳。”
这个版本不仅回溯了宋靖康六甲避戎事,显然还有郭京深谙宫中舆论动向“自言”自荐的意思,除此之外还发了一段古今相照的议论,“今庚子之义和团状亦如是,幸两宫西巡卒得回銮不如是之甚耳”,等于是以义和团的法术与北宋郭京的六甲神法,做了痛定思痛的古今对比。回到1126年闰十一月,我们把故事讲完整。在金军乘胜强攻之下,开封的外城墙已经岌岌可危。当此生死攸关之际,宋朝的上层们引经据典,以“郭京杨适刘无忌,尽在东南卧白云”之语,在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王宗濋在军队的龙卫兵里找到了一个叫郭京的活神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神仙就藏在禁军队伍里。按图索骥找到的这个神仙郭京完全符合他们需要的神仙标准,即能撒豆成兵、兵能隐形,能用六甲之法活捉完颜宗翰、完颜宗望等金军魁首,能扫荡10万金军,解京都之围。并且,做到这些,他只需要集结7777个人。当然,这些人都是身有仙缘非同凡响的,同样也是神仙下凡而不自知的。他们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即生日时辰合于六甲,只要符合条件,哪怕他们是贩夫走卒,也会让宋朝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起死回生、金瓯无缺,让金军瞬间崩溃瓦解,滚回北方苦寒之地喝风吃屁去。

 

这样的胡话,放在现在应该没人会信,但是回顾历史上的大佬们信的人还真不少,重要的是不管别人信不信,当时北宋的钦宗皇帝赵桓和他的宰执们都相信了。于是,郭京立即升官,从副都头升到武略大夫、兖州刺史。于是郭神仙开始积极工作,飞快地集结起了六甲神兵,兵源成分复杂多样,完全符合“不拘一格用人才”“举贤不避出身”的人事任用标准。比如,一个名叫薄坚的是街头耍棍弄棒卖艺的,一个叫傅致临的是还俗僧人,还有一个卖药的人叫刘宋杰。比较突出的是一个人叫刘孝竭的,他很有创意,把神兵们细化了且分出了兵种,完全可以申请专利,比如有卞丁力士、北斗神兵、天阙大将,等等。七千神兵们于是变成了神秘的一群人,与外界隔离,凡人连看也不许,留给人们的是各种各样的离奇猜想,真是神五神六的一群人。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四日,金军继续强攻,一个神仙和他的7777个神兵终于走上了开封城头。这些人在一片枪林弹雨火光大雪之中走过,转了一圈,又下去了,不光宋朝人懵了,金军也懵了,难道是神仙们在城头表演时装秀吗。
不过,临走前郭京留下了一面大旗,说把它挂在城头,城下的金兵会集体发抖,吓得半死。望着神仙们的背影,士兵们把这面旗挂了上去。旗帜飘扬在开封城头猎猎作响,上面画的是一位天王。也许真的是天王有灵,这一天开封的外城墙还是宋朝的,金军可能真的懵了。但,这懵,只是暂时的。第三天,1126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早晨,大雪纷飞,朔风凛冽,习惯于寒冷的金军乘寒急攻。生长在苦寒北方的女真人非常喜欢这样的天气,寒冷是他们的朋友,从古至今,寒带游牧民族的每一场重要战争,几乎都在冬天发起。冬天多好,敌人无处隐藏,草枯眼疾,遇水不用架桥,冰就是桥,朔风凛冽是冷,冷也是他们的武器。与之相反,城头上的宋军筋疲力尽,到了崩溃的边缘。缺吃少穿还要坚持作战,快一个月了,是人就没法挺住。尤其在根本上,他们是农牧民族,每年到了冬天,习惯是什么事都不做,冬闲之际,老婆孩子热炕头,等待第二年的春天。最后的时刻到了,连远在深宫里的赵桓都感觉到了危险,他命令全军上城,集结所有力量防守。对此首相、枢密都不认同,这是乱搞嘛,神已经出现了,神仙会解决一切、安抚一切、完美一切,神仙能办的事,还要军队做什么,多此一举。
神兵出战。
郭京带着神兵走上了空旷无人的城头……你没有看错,这种时刻的开封外城城头上没有了职业军人,除了孙傅、张叔夜等少数几个人之外,所有士兵都被赶下了城头。理由是一会儿神兵们不动就会隐形,人多了会有影响。施法完毕,大开宣化门,神兵们主动出击,向金军发起挑战。这一幕是多么英勇,多么壮怀激烈!在城头上的主神、枢密使、将军们的注视下,他们冲向了滚滚而来的金军铁骑。看来,不仅别人信他们有神术,连他们自己也信了。只见他们行动迅速,越过了护城河,与敌军相遇,又瞬间退向护城河……全体淹死。城头上郭京大怒,说必须由我亲自施法。郭京下城出战,他行动更加迅速,在金军没有逼近前就跑向了南方,在金军的追击下消失不见了。
金军涌向了大开着的开封城门——宣化门,这个本来是迎接皇帝及朝廷命官之门,此刻形同虚设,慷慨地向敌人敞开了怀抱。
开封城破。

 

荒诞吧。

如果你要以为宋廷君臣都中了邪,那就错了。

虽然六甲之法有了一定的理论和信仰基础,他们也并不是盲目轻信江湖术士、怪力乱神。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启用神兵之前,他们先是当着徽、钦二圣的面做了试验的。王宗濋先“令(郭京)于殿前验之”,所用 “法术”为一猫一鼠、生道死道法,由此更得到钦宗、孙傅等以及内侍的信任,京城百姓才进而追捧有加的。而且在别人信了之后,郭神仙似乎也信了自己确有神力,郭京“自言有异术,能遁行用兵,使敌人莫觉”,此后,金军攻围甚急,郭京仍然“谈笑自若,云择日出师,凡三日可至太平,直抵阴山而止。其所招军,但欲砍首级,不必战也”。你没有听错,郭京说的是“直抵阴山而止”,“不教胡马度阴山”,阴山可是汉人与北方民族作战武功的极点。据说,金国金兀术曾把赵构皇帝赶下海后,追至海中一山名曰“阳山”遂止,意思大概是你打我们到阴山罢手,我打你到阳山也见好就收了。郭京的牛吹大了,所以接着吹,然后又以“不问武艺,但择其年命合六甲法,又相视其面目,以为去取”所选的六甲正兵7777人,尽数屯于天靖寺,并不操练,不与凡人接触,只是静默,静待时机。直至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四日,郭京才“登城竖旗,绘天王像”,“每壁三面,按五方色,或画天王,不知何法也”。说话间,金兵分四路而进,冲断前军,据后者多坠于护城河。而后,城门急闭。金军攻城,而郭京借口下城作法,南逃。
当日中午,金人登城。
戏剧、小说都不敢这么编的剧情,在北宋面临亡国的燃眉之际就这么以戏谑的方式发生了。原因后世历代都分析透了,宋人有崇道风习、郭京有政治投机、君臣有急病乱求医之嫌,这些似乎都不是必然失败的根本原因。窃以为,真正原因应是,有宋一朝,重文轻武,即便有狄青、岳飞、韩世忠这样一顶十、顶百的悍将,也比不上文官受到重视。其次,宋辽议和多年,宋人武备松懈,战力严重退化,除西北军尚可言勇之外,能打的真是不多。最后,宋人输还是输在了心理防线上,面对“女真不过万,过万不可敌”的金兵,宋朝主政者发自内心地以为根本打不过,如此强大的辽国,宋人澶渊之盟年年岁币,人家金人说灭就给灭了,如此梦寐以求几百年想要收回的燕云十六州汉人疆土,太祖太宗付出多大努力硬是收不回来,人家金人几天之内就分分钟搞定了。这样战斗力还是人吗?不是。在宋人眼里这些完颜们都是武装到头发梢的野蛮战争机器,硬打是打不过的,所以他们给钱给地给女人乃至臣服,只求苟安,不想抗战,所以即便在开封被围之际发动了百万勤王大军,城内数万禁军也拥有数一数二的战斗力,他们也仍然认为打不过的,只好依靠神仙。也因了心理和战术以及士兵素质优势,使得金兵动辄敢以几千人应对北宋数万人的部队,敢于以违反常规的作战方式地一次一次发起攻击。

 

难道宋人就真的打不过金人吗?
也不是。
宋朝的狠人多的是,不说岳飞,不说吴玠,不说宗泽,说说韩世忠。这个延安府来的哥们是真正的狠人中的战斗机,十岁时就打遍方圆一带无敌手,一个准儿童打得成人到处跑。等到入伍之后,正值西边西夏人势大,宋人疲于应对,但韩世忠才不管什么西夏党项,以一人之力如入无人之境,经常单骑杀入敌营万军之中杀来杀去如逛菜市场。平方腊,并不是《水浒》中宋江兄弟们的功劳,而几乎是韩世忠一人之功,一个人硬是把已经躲进深山老巢的方腊抓了出来。至于,宋金厮杀中金国赫赫有名四太子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术,金国开国功臣、名将,往往是以十万之众被韩猛人的几千人追着到处跑,几次几乎全军覆灭,条件已经给到已经是向韩泼五跪地求饶了,甚至已经谈到归还土地和二圣了。韩泼五就是韩世忠最初的名字,连名字都透着狠意,他最善长以少打多,从不惧战,而且专挑硬茬打,有点像《亮剑》里李云龙的作派——“老子打的就是武士道”,而且自从得了营妓梁红玉为妻更是有勇有谋,打得金人怀疑人生。但是,南宋一朝,康王赵构的指导思想也很明确,苟安、议和、割据,“南归南,北归北”,尤其是父兄徽钦二圣万不能回来,一旦回来他这皇帝的合理性都成了问题。于是,南宋偏安一隅便是最现实的选择,“直把杭州作汴州”,不是因为那儿“暖风吹得游人醉”,而是因为杭州临海,实在不行还可以坐船接着跑。这种逃跑思想,让赵构赵跑跑还有了神化色彩,如“泥马渡康王”,也让南宋最终跑到了海上,止于崖山蹈海。在这样的偏安动机之下,武将们也可以打,打到适可为止即可,直捣黄龙“朝天阙”不行,在这样丧心病狂的思想指导下,赵构竟然还想解除失地河东河北的几十万抗金民间武装,要知道那些沦陷之地都已是金国的地盘了,与大宋没有了关系。
呜呼,国之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回到“六甲神兵”,所谓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北宋在如此亡国之际,举国上下听信所谓神兵,而不顾百姓安危,焉有不亡之理。钦宗离开封赴金营时,举城百姓恸哭拦御辇不放,百姓真好,也真明白。电影《满江红》埋藏的一个梗是背诵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在剧中也是一种民意使然。据说“满江红”是一种生长在水中的小型浮水植物,秋冬时节群体呈现一片红色,故称满江红。这“满江红”,又何尝不是生民的象征,生民者生生不息,生民即天下。(注:插图与文章内容无关,为汉民族传统舞蹈形式之一,今潮汕一带英歌舞)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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