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陶岭唱大戏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村子里最热闹的活动,莫过于看一场秦腔大戏。 担心迟了,好的戏班子会被别的村子抢走,于是,腊…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村子里最热闹的活动,莫过于看一场秦腔大戏。
担心迟了,好的戏班子会被别的村子抢走,于是,腊月初,村上干部就赶紧预订了罗曲的戏班子,要从大年初一开始,连唱三天。
土里刨食,忙了一年了,收成也好。这场戏成了大家慰藉一年辛劳的最大盼望,也是显摆村上经济实力的象征。于是,好消息一传开,整个村子沸腾了,人人脸上洋溢着喜悦和骄傲的笑容。

 

麦子已经冬灌,也锄了两回草,地里没啥活计了。女人们使唤自家男人一起,开始扫舍,推磨撵碾,杀猪宰鸡,下粉条,做豆腐,蒸枣糕馍,煮腊汁肉,做黄酒,安顿老人娃们的新衣裳,买鞭炮、烟酒副食,写对联,猪圈门上也要写……。赶办年事的同时,两口子开始合计接那些客,娃他外爷外婆、姑姑父、舅舅母、姨姨夫这些已经早早带信,到日子就来,其他亲戚们也带过信了。是这,到日子了根据情况再说,总之,吃的喝的一定要安顿够!一年就这一回,可不能把亲戚待不好,让人笑话!当家的男人烟把把一扔,豪气地做了总结。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打破了陶岭黎明前的静谧,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特有的火药香味,好闻极了,家家门口的对联红红火火,新的一年来临了。
女人一早就在灶上忙活着煮元宵、下饺子,灶膛里柴火哗哗的笑,女人也笑。男人开始放炮,地是坚决不能扫的,会把财扫走。男人踩着一地红彤彤的碎鞭炮屑,走进房间把孩子们早早叫起来(风俗:大年初一起得早,一年不睡懒觉),穿戴一新,给爷婆磕头拜年领压岁钱。
一家人欢欢喜喜吃完早饭。男人就打发孩子们扛着凳子先去戏台下面占位。女人火急火燎的安顿晌午,菜豆腐辣、面皮、面皮水水端上桌,大锅菜豆腐、熬肉、蒸饭在锅里热着。男人把瓜子花生水果糖一色一盘,也上桌摆好。开水烧了几大壶,整包的烟、好茶叶也拿出来了。男人在门口一边张望,一边催促女人,饭菜安顿多点,手脚放麻利些!女人竟然一改平日里的不耐烦,笑着脆生生的回答男人,放心吧!把你窝些值钱亲戚肯定能招待好!
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娃他姑姑父先到了。自行车头上挂着四色礼:二斤白糖、三斤猪肉礼吊、一瓶秦洋酒、一包点心。男人笑眯眯的,赶忙卸下礼称,把妹妹妹夫外甥让进堂屋,递烟递茶,给外甥抓一把糖果装包包里。妹妹就进了厨房给嫂子帮忙,姑嫂倆在厨房说说笑笑,饭也好了。
说话间,亲戚们都到了。姑嫂倆忙的脚不沾地,端吃递喝。村里的戏台上,锣鼓家什也已经敲起来了。大家都坐不住了,眼睛直往戏台的方向瞄。
你辛苦一年了,好不容易你妈你姐也来了,你陪一家老小安安宁宁去看一天戏,锅我来洗,夜饭我上灶。男人不容媳妇反驳,催着换身见人衣裳赶紧和亲戚们去看戏。
女儿搀着母亲,媳妇挽着婆婆,男人们相跟着,一家人说说笑笑就到了戏台下。
孩子们占的是戏台中间最好的位置,赶紧招呼老人们坐最舒服的椅子,其他亲戚挨着一起坐下。
天空特别篮,太阳暖烘烘的,人慢慢多起来了,戏台下乌压压一片,熟识的人相互打着招呼,问好。锣鼓声在闹哄哄的说笑声也越敲越响。
卖瓜子、卖甘蔗、买后悔馍、买米花糖的摊摊也支起来了。孩子们拿着压岁钱,尽情挑拣着自己爱吃的吃货。压岁钱花完了也没事,反正过年哩,爸妈不打也不骂。偶尔调皮的孩子拿出包包装的炮,偷偷点着,砰的一声,惹的人群一阵笑骂,这谁家碎崽娃。
锣鼓声戛然而止,台下瞬间也安静下来了,戏要开演了。
两三分钟以后,报幕员终于踩着鼓点出来了,拿着话筒,用蹩脚的普通话报幕:下面,将为大家演出秦腔戏曲:龙凤呈祥。
报幕员又进去了。台下鸦雀无声,观众们伸长脖子等着。
终于,一声悠远的板胡声传来,大幕缓缓拉开,灯光璀璨,鼓乐齐响,孙尚香一袭锦衣、头饰明媚闪亮、粉脸如桃,媚眼如丝,登台亮相。
“孙尚香在画阁自思自叹,怨我兄和周郎巧用机关……”
台下的人一脸愁容,开始入戏,替孙尚香难过。
秦腔,这种古老的戏曲。把伤心时的哀婉凄切,悲壮时的气吞山河,开心时的欢快明朗,加之,弦索声声、唢呐高亢,表现的淋漓尽致。观众们一会替刘备紧张害怕,一会为孙尚香的深明大义点头微笑、一会为国太母女分离伤心流泪,一会儿为赵云的忠义连连称赞,三个小时快过去了,刘备和孙尚香也成婚了,离开东吴了,戏也唱完了。观众们一脸满足的微笑,从戏情中出来,才发现日头早已偏西,寒风瑟瑟,肚子也饿了。
人们恋恋不舍起身,呼亲唤娃,回家吃饭。路上遇到远房亲戚赶过来看戏的,是拼了命的拉扯,一定要去家里吃顿饭的。被拉的实在拒绝不了,只好跟着一起。
等进了家门,八个凉菜已经上桌,酒也满上了,热菜男人已经配好,就等进门炒菜。女人赶紧往厨房钻,男人嗔怪,这就是不会享福的命,说了我上灶,你赶紧招呼客人都上桌。
女人笑着搡自己男人一把,退身出来招呼客人按辈分主次一一落座。男人热菜也端上来了,一家人亲亲热热围满一桌,男人们喝白酒,女人们喝黄酒,一起举杯先给长辈敬酒,说些吉祥的话,老人笑呵呵的招呼娃们吃菜。一圈圈酒喝下来,气氛越来越热烈,谝今天看的戏、谝出门人的工作、谝地里的庄稼、谝家里的存款、谝娃娃们的学习……不知是谁开的头,手往包包里一摸,开始挨着给娃娃们发压岁钱,这边大人拦着不让要,那边硬着要给,几番推来搡去,大团结还是进了娃娃的包包,娃娃们吃好了,捂着包包就溜了。随便聊聊的图片
天,黑了。外面寒气也上来了。女人赶紧把早都烧好的炭盆端进来,屋子里一下子更热了。菜都撤下去,再换了热气腾腾的鸡蛋醪糟上来,一人一碗,喝下去,全身舒坦。娃娃们在门口放鞭炮,嬉戏,大人们都慵懒随意的坐着靠着,话着家常,酒意慢慢上来,内心却更满足。生活,多么美好。
这样热闹的场景要持续三天。等到戏班子离开,走亲戚热潮才逐渐散去。
看戏,是我对家乡春节最真实的回忆,也是我童年时间有关于温暖、团圆、家的最初的印记。
时代变迁,经济发展,世界日新月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电子产品更迭出现,从收音机、录音机到电视、电脑、手机、平板。人们一边忙着挣钱,一边有了更简单更快捷的方式去了解世界,追逐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网络电视,比如电子书,比如QQ音乐,比如全民K歌。
于是,这样热热闹闹看戏的场面再也不曾出现过了。后来,我离开了故乡。这样热热闹闹看戏的场面开始无数次的出现在我的梦里,只是,梦里少了很多人……
等我归来的时候,已经是二零一五年了。
时年冬天,老家有人去世,婆婆要去随礼。知道我喜欢乡下,特意叫我同行。
刚走到亲戚家的村口,远远的,我就听到了秦腔里的《藏舟》选段在风中隐隐约约,如泣如诉。我问婆婆,哪里在唱戏。婆婆说,是咱亲戚家请的自乐班,现在老了人都要唱戏,兴了好些年了。啊,我大吃一惊。婆婆说,以前剧团的人都下岗了,没地方唱戏了,刚好现在人过事讲究,就请来唱戏,图个热闹,也尽了孝心。主人家管吃管住,一天还挣100块钱里。
我快步走到亲戚家门口。就看到临时搭建的简陋的塑料雨棚下面,几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女,一把板胡,一面小鼓,一支唢呐,一个移动音箱,便凑成了所谓的自乐班。这,还是我记忆中的秦腔大戏吗!那些锦衣呢?那些头饰呢?那些粉面含春呢?那些神秘又恢弘的大幕呢?统统都没了。他们个个满面风霜,衣着朴素,完全失去了在戏台上的光彩。只有专注的一招一式,念唱做打,依然能看出昔日扎实的专业功底,我想,此刻沉浸在戏情里面的他们,忘记了那100块钱的酬劳了吧、忘记了自己已经下岗了吧、也忘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生计艰难了吧。站在旁边的我,默默感动,又默默伤感。
天空很蓝,阳光依然如同多年前一样,暖烘烘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静静的陪着他们唱完了那一天的戏。看着他们卑微的笑着从主人家手上接过一天的酬劳,背着乐器沿着江边消失在夜幕里,我突然心痛之极,我心心念念的秦腔,竟然数年以后以这样落寞的姿势出现在我的眼前。
又想起,戏迷母亲给我讲的故事:有个叫李*琴的,是个女的,专唱小生,以至于走路说话自带一股男子英气。她丈夫就不依了,坚决反对她唱戏。但是她钟爱秦腔,难以割舍,丈夫狠心就跟她离婚。于是,深爱丈夫的她受了刺激,精神失常。可叹的是,平日里疯疯癫癫,只要一上戏台,就恢复正常,戏和之前一样唱的好……
很多天,我都闷闷不乐。
空了,我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跟着视频里的白娘子唱: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
时间很快到了一六年。一天,上五年级的儿子放学归来,兴冲冲的给我说,妈妈,我被选上唱秦腔了,还要代表陕西去青岛表演呢。我纳闷极了,你怎么会唱秦腔的?儿子说,我天天听你唱,我也学会了,老师今天问谁会唱,我就唱了,老师说我唱的特别好,就把我选上了。老师还说,国家现在很重视秦腔,还要从娃娃开始培养呢。
我突然就全身轻快起来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秦腔,作为古老的戏种,传承着千年以来人们的对于错、爱与恨、美与丑,她真的不该落寞。
期待,我们的秦腔,鼓乐之归来,继续唱响在这片黄土地上。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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