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无梦

我对痛感极乏耐受力,任何不快(包括肉体的疼痛)都会影响情绪,扰乱心绪,我会因此而什么也做不了。殆始于三月,我的…

随便聊聊《博闻强记的富内斯》的图片

我对痛感极乏耐受力,任何不快(包括肉体的疼痛)都会影响情绪,扰乱心绪,我会因此而什么也做不了。殆始于三月,我的左肩又开始疼痛(离右肩不再疼痛不到两个月)。疼痛不仅影响到我的手臂的正常活动,还影响到我的心情,我的睡眠。我平均每天只能睡四小时左右,一般夜间四点左右就要起床。不是没睡意,而是疼痛使我无法继续睡在床上。拉开窗帘,庭院曙色朦胧。我端坐沙发等待真正的天亮,如果不下雨,我就出门走半个小时再回来做早餐。等待中我什么也不做,沙发上放了一摞书,但我不看,因为注意力没法集中,看不下去。事实上稍微长一点的文章我就看不下去,连续阅读一千字,必滋生难以忍受的烦躁。那种烦躁不仅滋生于内心,还蔓延在周身。于是,整个上午我都是头晕目眩。我坐在那里,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别说看文章,连最简单的游戏都没心思玩。此时我只有一个想法:快到中午,吃过午饭我就可以在沙发上躺一个小时。几个月来,我不能思考,什么也不能做,时常有种脏器衰竭的感觉。甚至脑子里无法构造一个平平仄仄平的五言诗句(殆与英文之抑扬格五音步句子相近)。有时我想,如果有人想问我:怎么很久不见你写作?那么,上面的话就是回答。即便是垂死的人,也会有短暂轻松的时刻。几天里,我也会忽然获得某个短暂的轻松时刻,没有疼痛,没有烦躁,没有衰竭。此时,我就想,短暂的时刻虽不足以让我构思一篇文章并把它写出来,我是不是可以把以前的东西看一看,做些适当修改?于是,我就翻出以前的东西来看。可是我看不下去,不是因为好不好看的问题,而是出于羞愧和厌倦。我怎么能写出这么糟糕的东西?我脸红心跳,恨不得走街串巷,把那些散落出去的纸页全都收回来付之一炬。我想这是正义之举。可我做不到,我没有能力挽回败局,无法阻止谬种流传。尽管谬种只在阴暗角落里蒙尘发霉,但难保它们不会变性长成其他有害物种。我羞于看自己写的东西。就像我羞于在镜子里看自己的样子,就像有些演员不愿意看自己参演的电影。所以,当有人偶尔太过无聊和我谈起我过去的一篇故事中的某个人物时,我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请原谅我,我真的记不住我曾写过的故事。我倒是乐于和人们谈谈乔伊斯小说中的人物,比方说布鲁姆,迪达勒斯,加布里埃尔,钱德勒和坎宁翰,或者谈谈博尔赫斯的小说,谈谈他的《南方》和《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当然,还有许多可谈的,都是能令我可以感受到谈论的愉悦的人物和作品。但千万别跟我谈中国近现代的作家,任何作家都不要跟我谈。包括鲁迅。因为那会引发争执、诅咒、威胁甚至逮捕。如果要谈中国的,唐代传奇志怪小说倒是可以谈谈。我曾不止一次看《太平广记》里的故事。对《陈季卿》记忆深刻。因为那个故事叙说了一个有趣优雅而伤感的梦境。我喜欢梦境胜于现实,我写梦境也好过着墨现实。我是一个有着超级梦幻感的人。就像博尔赫斯说的,我偏爱做梦。这是我的个人属性,我的特别之处。我想肩痛少眠严重影响到我做梦,我已经很久不再做梦。没有梦,我什么也写不出来。对于像我这样自称偏爱做梦的人未免让人轻视和嘲笑。这是可被理解和原谅的误会。准于常见,所谓梦,也就预示着幻而不实,因为梦即虚幻。我不知道梦幻和虚幻这两个词哪一个更古老。但我不认为这两个词可以划等号。轻视或嘲笑我的人一定认为,爱做梦的偏好最终将使我分不清现实世界和梦幻世界,甚至(不可避免地)晨昏颠倒,把现实当梦境,就像注射了过量吗啡的瘾君子,总在现实世界里飘忽梦游,养成玩世不恭的恶习,久而久之必铸成大错。其实,把现实当梦境有什么不好呢?如果我说我的一生就是一个噩梦,大概不会有人反对。因为我这样说并非出于人生失意的悲慨激情,也非出于愤世嫉俗和玩世不恭的报复念头,我只是坦陈了我的真实感受和觉悟。很多时候我的确都是把当下的现实看做梦境,看做一个噩梦的延续,我有理由这样看待。只可惜这个梦有点长,我已忘记她始于何时(据说得找品行端正、细心仔细的编年史作家才能搞明白,他那里有完整数据和详实记录),更不知何时醒来。这个长长的噩梦给了我太多间歇性的醒来(梦中之醒)时间,让我疲于思索和归纳,让我恐惧,憎恨,怨嗟……我知道有些颇具人道主义情怀的人有时也不得以把现实看做噩梦,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坚信既然是梦,就有醒来的时候,我不知道是我的人生观属于梦幻还是宇宙观属于梦幻,或者应该反过来说,我有着梦幻感的人生观和梦幻感的世界观。这有什么区别吗?不管正确与否,我只想说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非得之于学习和思考,对我来说它们是先验的。
我想我关于梦幻和现实的表述是矛盾的,一会儿说现实就是梦境,一会儿又说我希望现实是梦境,过一会儿还说梦境就跟现实一样。对此我想做些解释:我总是在一页纸上说出我此时此地的感觉,我说的是我对现象世界的感觉,那种图像般的感觉。我说的不是观念,不是对世界进行抽象归纳的观念。我不善于抽象思维,同时也不信任抽象思维。我不相信世间真有抱一而终的人,那种人我只在书里见过。此外我还得承认,我是一个不走运的人,一个总被病痛折磨的弱者,精力疲弱,神情憔悴,时常会感到孤独无援,感到空虚寂寞,感到失望焦虑……你怎么能指望这样一个人所说的话一直被逻辑贯穿,环环相扣,不自相矛盾?我可能不到半个小时就会有不同于先前的感觉,午饭时我诅咒噩梦,午睡醒来,我却说噩梦是一种美,它有多令人恐惧就有多吸引人;我时常满怀期望地讨论死亡,却又伤感和绝望地诅咒永生;吃早茶时我坚信雨水代表忧愁,可当我抽完一天开始时的第一支烟,我说,雨水多么富有诗意。如果我据实把这些真实感觉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那将是一本不折不扣的狂人日记。我一直钦佩那些身残志坚还能有所作为的人,我无法想象那些忍着某个器官剧烈疼痛写一本书,画一幅画,完成一道高深的科研课题,布置一个精巧的陷阱,制造一起惨绝人寰的阴谋的人是怎么做到的。我从不曾想到能像他们那样努力工作,勇于创造,开出废墟里的花朵。然而我想能做个梦,在病痛,失意,郁闷的生活里不停地做梦。这不仅因为没有梦,我的生活会过度干涩枯竭,还因为我性情怯懦,却偏偏好发议论,喜欢打抱不平,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我深知这容易招来灾祸,总是充满后悔,不安,恐惧的情绪。我憎恨权力,有时希望人类能重回蛮荒时代,没有政府没有国家。我不信任她们。我对世间第一个建立国家的人充满敌意,我对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疑虑重重。因为没有人会信守契约,所有的人都是为了破坏契约而达成契约,契约就是为了被践踏而签署。所谓契约不过是给政客提供机会和平台。据说对一个政客来说,驯服一千条野狗的乐趣都不及驯服一个善良村夫乐趣的千分之一。我就想,能统治一千万,一亿人口的人该有多快乐!然而我不喜欢政治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我对政治有着天然的恐惧感。一想到某个豹头环眼,赤发黄脸,浑身散发腥臊臭味的的短腿壮汉,就因为头戴一顶特殊的帽子,就可以把比他尊贵百倍的绅士拘押拷问,我就忍不住想笑,继而不寒而栗。

一个没有下雨(今夏淫雨)的夜里,我在小区的一个角落闻到栀子花香,仅此而已。过几天我写道:城西清寂路,幽客始还家。忽照云中月,满庭栀子花。我住在城西,那里相对城中来说显得清寂。我一个人走完一段不长不短的清寂之路,刚到院门,忽然云破月来,照亮满庭盛开的栀子花。栀子花是白色的,但我没写它的颜色;栀子花是有着浓香的,但我没写她的香味。我让看到这句诗的人能从中看到栀子花的雪色,闻到栀子花的浓香。为什么要这样写呢?因为我要营造一个梦境。事实上,这四句诗分别得之于我的四个人生境遇:疼痛、困倦、失眠和孤独。然后我把它们整合起来,营造一个清寂超然又略带惘然遗憾的梦境。我希望这个梦境能够成真,成为寂寥长夏唯一真实的梦境。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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