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

年来难得做梦,前几日做了一个。我梦见地狱。 惊醒后我一直在想地狱这个概念究竟包含了什么。从字面看,地狱即是地上…

随便聊聊的图片

年来难得做梦,前几日做了一个。我梦见地狱。
惊醒后我一直在想地狱这个概念究竟包含了什么。从字面看,地狱即是地上(也包含地下)的监狱之意,就是说地狱不在天上,也就是说监狱不在天上。如果天上需要囚禁怎么办?根据传说,天上有人(神)犯罪都是判罚到地上服刑。
关于地狱的起源,我们不应仅仅局限在佛教、《神曲》的认知上。我想每一个族群聚集之地都有关于地狱的起源。基于上帝赐予他们想象力的不同,关于地狱的描述五花八门,或丰富,或简单。我做过一些统计,越是人口稠密且不信神(没有信仰)的族群聚集地,其关于地狱的描述也越丰富生动。由此我得出一个不需证明(已经被证明)的结论:关于地狱的描述并不来自想象力,恰恰相反,来自描述者参与社会生活的经历。
人类根据现实的困境而构造地狱,其基本模型则是监狱的模样。地狱是智者和诗人对现实的警告和劝诫,本质上地狱是一种艺术。正如文艺理论家一再宣称的:艺术来源于生活。日本僧人亲鸾在1249年6月的一次法会上告诫弟子:不砌墙的地狱才是真正的、最可怕的地狱。葡萄牙人费尔南多·佩索阿说,我将生活看作一座路边客栈,我不得不呆在那里……他接着说,我可以将这座客栈看成一座监狱,因为我不得不静候在那里。晚年时他则说,站在里斯本的最高建筑上,我一无所见,而当我闭上眼睛时,则满眼都是实实在在的监狱。
曾有人慨叹,历史是亿万人的历史,最终却只是几个人、几十个人的历史。在地狱里,我们却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我想顺便提一提《地狱变相图》,这是一幅在中国人聚集地极度渗入生活的一副图画。自来研究者都认为它的作者基于想象力描摹了生前获罪、死堕地狱并领受各种酷刑的悲惨景象。我想纠正一下他们的看法,地狱变相图描绘的景象并非出于想象,不仅是受罚场景,即便是刑具、受罚者惨相、鬼卒的神态、地狱的结构,全都来自对现实的描摹,即故事本身也都来自现实的各类人生经历。一切地狱受罚全都源自人间的过错罪孽,全都是自作自受。这便是《地狱变相图》的作者通过绘画艺术对现实的警告和劝诫。其意义仅限于此,因为在不信神的地方,现实人生很少基于这幅图画的警告和劝诫而去邪就正、弃恶从善。因此,我深信《地狱变相图》会一直有画家继续画下去,且必在继续中更加丰富离奇。但他永远无法穷尽现实。
历史上有不少人都研究过地狱,伊曼纽·斯威登堡则一直往返于阴阳两界。有些人认为地狱仅存于阴间,它只呈现于梦中。这种说法明确了两点:一是确有一个和阳世间(人世间)并存(不一定平行)的阴间即鬼蜮存在,二是地狱只存在于阴间。我不同意这个看法,我认为果如他们所说,则上帝对死后戴罪堕入地狱的人太仁慈了。因为地狱之中的受刑者除了绝望更无其他情感。绝望便不再产生痛苦,绝望是绝望者唯一的感受和认知。所以目犍连问堕入地狱的调达尊者地狱中苦不苦时,调达回答“地狱不苦”。而现实中的人生则不然,他们并无真正的绝望,即便他们声称自己很绝望,那也是一种错觉,是在夸大其词以博同情。现实人生永远都在恐惧、焦虑、痛苦、快乐中徘徊。更何况无事而忧、对景不乐就已经是人间一座活地狱?而永恒的快乐则是不存在的,也是绝对无法忍受的酷刑。
记得三年前有位从北京来的商贾和我同宴吃酒。他又高又瘦,头发乱蓬蓬的,饮啜间总是唉声叹气,他说最近总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关押在拥挤不堪的地狱。他说现实中,他被人罗织构陷,被手握公权的宵小敲诈勒索……他的妹夫——同桌的诗人梁汾——对他说,亚眠先生对地狱有些研究,你不妨就地狱问题向他请教。北京来的商人苦笑着望着我,那神态仿佛在说:梁汾真会开玩笑,我是被现实困境折磨而不是梦中的地狱。我抿了一口酒,装作对他的苦笑并不理解的样子自顾自说:我太熟悉地狱了。不,不仅是我,是我们所有人。人生最不缺乏的就是关于地狱的经验。
大概五天前,梁汾在微信里跟我说他忘了告诉我一件事,他说他大舅子也就是那个北京商人被法院判了九年,企业关闭了,财产被劫夺一空。他说他大舅子走进监狱的第三天才明白我三年前说的那番话。
不过呢,梁汾继续在微信里写道,我大舅子说,监狱其实真的没什么。在社会上混了几十年,真没觉得监狱有什么不好。
我问梁汾他大舅子在监狱做什么。梁汾告诉我,他大舅子在采石场当运石工。
这又让我意识到他的劳役有着某种古老的哲学寓意。

关于作者: 加米

为您推荐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