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一撮毛”

一撮毛是他的外号,他从娘胎出来就没长过头发,眉毛和胡子只有那么可怜的几根。从外貌看,他长得有点瘆人,让人看一眼…

一撮毛是他的外号,他从娘胎出来就没长过头发,眉毛和胡子只有那么可怜的几根。从外貌看,他长得有点瘆人,让人看一眼就永生难忘,右眼下长了一块猪皮痣,猪皮痣上长了一撮毛,外号由此而来。村民都忘记了他的名字,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特意到北由古村去了一趟,打听了多位老人,才知道他叫于清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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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撮毛是不安心种庄稼,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被村民称作二流子。庄稼活几乎不沾手,家里还有个老娘,七十多了,白内障,看东西重影,还要摸索着下地干活,身板倒比一般老人硬朗,上井挑水,小菜一碟。一撮毛又丑又懒,但派头在那,就穿着打扮看,比大队干部还讲究,更像个城里的教书先生,夏天出门也要穿长裤,胡子天天刮,离近了一闻,身上还有股香皂味。

他读过三年书,然后在家放牛,走集体的时候,因为长得小,又常偷奸耍滑,瞅空看闲书,工分只能拿到五分。他喜欢孩子,孩子们也爱和他亲近。有一次我坐在门前的石条上玩,他拿一块碎瓦在地上写了一个“栈”字,问我认得不。我刚上二年级,闷呼了半天,也说不出来。他说这个字读“zhàn”,告诉我出门在外要住“客栈”,在青岛还有个景点叫“栈桥”,风景贼美。我问他去过栈桥么,他摸摸光头,面露惭色,“没去过,但知道什么样子。”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栈桥牌的,烟盒上画的就是栈桥,当时我就想,长大了一定要去栈桥。过了两年,犯了肚疼病,爹把老母猪卖了,带我去青岛市立医院看病,病看好后,爹带我去了栈桥。回村后,我把在栈桥上照的一张相给他看,他一脸羡慕。

一撮毛不是一般人,红楼水浒了然于胸,三侠五义倒背如流,要是退回几百年,是个当军师的料。他肚里道道多,会批八字,看阴阳宅。村里有个木匠叫郭玉山,他的独生女晓梅在高三那年,突然神志不清,胡言乱语,隔十来天就犯一次病,不能正常上课。到医院去看,钱花了不少也不见好,眼看就要高考了,家里人急得像火上了房。木匠把一撮毛请来,求破解之法,他绕着郭家的房子转了一圈,然后批了批晓梅的八字说:“你家房前屋后,应该埋着一块碑。” 在场的人半信半疑,木匠喊来几个人,拿着䦆头铁锨开始刨挖,到了傍晚一无所获,有的人开始骂娘,嚷嚷着要揍一撮毛。就在这时,有人挖到一截石头,撅上来一看,倒不是石碑,而是个猪食槽(农村人养猪,都选一块长方形石头,中间凿空,用来喂猪)。有人调侃他,这就是你家的碑啊。这时木匠媳妇插话道,“没错,当初破四旧的时候,在鲁济山的姑子庵,俺公公捡来一块断碑,凿成了猪食槽。”众人听罢,都很服气。接着他拿来一个碗,在碗底贴上十元大小的红纸,烧过香火,把碗倒放在挖出石碑之处,把土填平。然后选了个日子把断碑运回姑子庵旧址,埋在一棵老杏树下。晓梅的病渐渐好了,来年考上了烟台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法院工作,她感激一撮毛,隔三差五带着东西来看他,最后一撮毛得肝病住院,她也经常回来探看。

他天天东游西荡,是三邻五村的名人,连家家户户的狗也和他熟络。他游手好闲,但轻易不接受施舍,请他吃饭可以,但必须有酒菜,平时给他一块馒头或一个苹果,他从不接受。他有一副热心肠,农忙时经常帮人带孩子,因为常在乡村间游走,于是经常帮人捎信,带话,跑腿。有一年我家丢了一只鸡,我妈让他帮忙掐掐,他说不用找了,鸡只能回来半只。我妈听这话,说他胡说八道,找不找到也不会出来半只。到了晚上,我爹拿草做饭,在草垛里发现了黄鼠狼吃剩下的半只鸡,这事过后,我妈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妈让他给我批八字,一撮毛皱眉掐手指给我算了一番,眼睛一亮,说我虽然个子不高,却是块读书的料,将来能端上公家饭碗。我妈说,将来要真像你所说的,送头猪给你,他笑而不语。

他会预测天气,平时爱仰头看天,开始人们还将信将疑,渐渐地人们发现,他预测的天气竟然比电视都准。到了夏天种白菜、夏至前后割麦、去县城办事、修房上梁、甚至结婚择日子都要问问他。89年麦收时节,他说:“虽然麦子还不“成棒”(就是麦粒还不十分饱满之意),但是赶紧往家抢收,雨一旦下起来,天一时半会打不开。”有人听了他的话,把麦子抢收回家,有的人就吃了亏,因为连下了七天的雨,麦子都倒在地里,生了芽。这下惨了,好多人吃了一年的长芽麦,蒸出来的馒头,热乎的时候能粘掉牙,凉透了硬得像石头。

一个二流子,家里还有个瞎老娘,自然说不上媳妇。盘古庄有个寡妇叫玉真,她是烟台知青,人长得漂亮,眼睛会说话,皮肤白嫩得像俺村郭英增做的豆腐,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好听得能把男人的心融化。当知青那时候,不知道怀了谁的孩子,肚子大得藏不住,便咬牙和一个瘸子结了婚,留在了农村。瘸子不嫌弃她,也不嫌弃她生下的野种,把他们当祖宗一样供着。结婚不到五年,瘸子得肺结核死了。打那之后,一撮毛心里就开始惦记玉真,别的女人再也入不了他的眼。玉真也知道他的心思,她对一撮毛说:“我克夫,你敢要我么?”他应答道:“生死有命,那怕什么。”玉真的孩子叫香妮,她喜欢一撮毛,混得熟了,管他叫爹。有人问他,睡城里女人什么滋味,一撮毛害羞,就仰头看天,还有人说,你就不想播个种,他眼睛亮了一下说,哪有这个福气啊。

我念高二的时候,一撮毛的肝病恶化,死在了腊月,没能过去年。为了治一撮毛的病,玉真倾家荡产,还回到烟台跟两个哥哥借了好几千块。一撮毛死后,玉真忘不了他,隔三差五到坟上去哭一场,香妮也跟着哭,一口一个爹地叫着,有人问香妮,你还记得你的瘸子爹么?香妮一瞪眼,你爹才是瘸子呢?俺爹叫一撮毛。

一撮毛死后半年,玉真生了个大胖小子,到大队报户口的时候,会计问她报个什么名,玉珍说,就叫“于怀礼”。许多年过去了,有一次去香港旅游,我看着带队的导游面熟,一问才知道他就是于怀礼,还别说,跟一撮毛一样的眉眼,我说咱们还是前后村的老乡呢?他便凑上前来,和我拉了一路,我说你爹可不是一般人啊,在古代,那可是吴用、徐达、刘伯温一样的人物。见我说到这,他眼睛一亮,说,高老师,你跟我好好说说。于是前前后后,一五一十,我和他说了个详细。怀礼一脸的陶醉,直说,真想不到,我还有这么个伟大的爹。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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