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

昨天晚上,儿子表情严肃又落寞地问我,妈妈,汶川大地震时你在哪里?我一怔,我知道儿子向来紧张我,于是故作轻松诙谐…

昨天晚上,儿子表情严肃又落寞地问我,妈妈,汶川大地震时你在哪里?我一怔,我知道儿子向来紧张我,于是故作轻松诙谐地说,妈妈肚子里怀着小时候的你就在这间屋子里睡午觉呀。儿子好像震惊到了,凑近我认真问接下来呢?不等我说话,他说,我下午听马叔说了,地震之后,他们看到整个小区最后出来一个人,他们所有人都惊叫了!妈妈你为什么不下楼啊?你一个人在六楼上不害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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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儿子关切的眼睛,我的思绪好像电影镜头快速回放,一晃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正在午睡中的我被异样的感觉惊醒,感觉墙在震动,床在移动,我疑惑地爬起来愕然四顾,突然饮水机重重的摔倒在客厅地上,玻璃窗户猛烈的摇摆倾斜,开关闭合,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难道?地震了!这时我听到楼下嘈杂的喧哗声,听到有人喊地震了。我准备下楼却看到楼梯也在晃动,大楼仿佛要被折断一样摇,我快速回到卧室抱起一床被子跑到卫生间,背靠墙角用被子紧紧护住肚子,心里惶恐又坚定,我盘算了一下,怀孕七个月了即使早产孩子也可以生还,如果楼房倒塌让我受伤,被人发现后孩子还能有一线生机,只祈祷我的孩子能够平安无事!当时强烈的求生欲不是为自己,只为血脉相连的孩子。过后从新闻中得知地震只有两分钟,可那两分钟里的每一秒,对于我都是无比漫长的煎熬。
终于等到一切风平浪静,我快速下楼走到街边,一抬眼看到黑压压的一大群人,估计所有人都挤在大街上了,我惊呼了一口气!没有想到大家看到我,惊呼的声音更大,齐刷刷的由低到高的喊:唉~呀!!楼上还有一个孕妇哪!
我顾不上人们的议论,开始着急的用眼睛在人群中寻找住在附近的公公婆婆,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就转到他们一楼家里找,还是没人,再到前面路口寻人,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高个子白头发的公公,看到婆婆坐在路边也安然无恙,我终于放了心。公公正背着手踱着步,看到我一愣,想起什么似的说,唉~呀!我们把你都忘了!
我心里一阵刺痛和失落。
这时忽然看到我的父亲,骑着自行车气喘吁吁的赶过来,还不等父亲开口,我纳闷的说爸爸,你怎么穿着秋衣秋裤出门啊?父亲抹着额头汗水,尴尬的说,正睡午觉呢,听说地震了,把我和你妈急的,电话咋都打不通,赶紧过来看看你。
那一瞬间,我心里百感交集。
都说患难见真情,父亲爆发了多年不见的亲情,多少年来的隔阂瞬间烟消云散,原来在那个冷漠的父亲心里,还是疼爱我的!
打小奶奶告诉我,我两岁左右时感冒,一个多月吃药打针都治不好,打针打的屁股上一个一个的大包,父亲母亲在城里上班,爷爷着急托人带话,父亲说:看不好就算了吧。最后是爷爷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到汉中市医院治好了。奶奶多次给我说起这个事情:你爷爷背着你,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我每次听,总能够感受到爷爷背上的温暖和额头的热汗,同时也感受到远方父亲的冷漠和凉薄。
爷爷从来没有说过,我从来没有求证过父亲,也不敢求证,担心他说出来更让我难受。这句话像麦芒一样扎在我的心里,伴随着我的成长越来越痛,从小到大和父亲很有距离感,只到地震那天,看到穿着秋衣秋裤骑着自行车急忙来找我的父亲,让我心里一暖,眼泪倏然而下。
小时候,父亲很少回家。母亲给我留了一头乌黑的长头发,经常给我编辫子,家里挂了一面荷叶一样的圆镜子。有一次我发现镜子背面是一幅画,画的是高楼林立,一个起重机挂钩在镜头前特别显眼。我经常发呆,想念父亲就看这副画,只感觉汉中好远,汉中是另外一个国家一样,山长路远。
父亲虽然很少回家,但是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买一包点心,奶奶叫它“封封”。封封表面都有一张红纸喜庆又隆重,红纸有A4纸一半大小,鲜红油亮厚实,拆开红纸上面的细绳,再拆开折叠的四四方方的素色纸,里面是父亲带回家的香香甜甜的糕点,我记忆犹新的是糖果桃酥蛋糕和江米条,小手拿出一个圆圆的桃酥,最喜欢蘸一下开水咬一口,再蘸一下咬一口,那个吃法那个滋味甜了我的整个童年。多少年后看到电视广告中奥利奥饼干的广告,扭一扭泡一泡舔一舔,还有那个小男孩满足的小表情,一下子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我轻轻一笑,那可是我小时候自创的吃法呢!
记得没有上小学之前有一年,大约四五岁,是父亲第一次带我进城。父亲骑车一句话都不说,我坐在父亲二八自行车横杆上,漫长的时间里,我看路边墙上的广告,每出现一句粉刷广告,我就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直到记住这些字,就这样在心里自找乐趣,有的路段没有广告,只有绿色的庄稼地,我还盼望下一个出现。父亲估计发现了,偶尔教我一下这句话怎么念,见我会认了就再不作声。我坐在父亲自行车前面就像坐在父亲怀里,一路上清风拂面,道路两边两排笔直的树整整齐齐,脚上都穿着统一的白色高筒靴,雄赳赳气昂昂的好像士兵一样列队在欢迎我进城。偶有一两颗小树,站在大树中间也是一样的装扮,就像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也站得那么昂首挺胸一本正经的,看着很有童趣很好玩。道路两边的庄稼地一望无边,间隔一段田野就有一个逐渐密集的村落出现,村庄靠路的墙面就有粉刷的广告字可以念。快到了,父亲说,问我脚吊的麻不麻,我说不麻,其实我想这样下去骑多远,我都喜欢。
第一次来到父亲工作的地方,应该就在现在的中心广场附近,那时还是一个大型的副食公司,气宇轩昂的门楼雕刻的还有图案,几岁的我站在水泥地面上,左右看看旁边的街道,抬头望望眼前的几层楼,想到我在乡间镜子背面经常看的那幅画,我在努力感受现实与想象的距离,眼前这个小楼,是画里面哪个楼房呢。
父亲领着小小的我从门店通道进后院,通道后面高高低低的架子上摆满了一排排琳琅满目的袋装食品,前面敞开的食品箱里,有热气腾腾的蛋糕,有各种颜色的糖果糖豆,有各式各样的糕点,我的眼睛目不暇接,鼻子里全是诱人的香气。父亲的同事们看到我,一个个热情极了,至今还记得那些叔叔阿姨们热情的笑脸,高兴的说这个小姑娘真可爱啊!咦,怎么不吃糖啊,也不吃蛋糕和桃酥,唉呀好懂事的!然后一个个冲父亲发牢骚,唉呀你这个人,管孩子太严了么!父亲笑笑说,我没管。我心里冷冷的想,确实如此!
人们悻悻的不再热心给我拿吃的了,三三两两回去上班。我随父亲走到安静的后院,父亲带我转身上楼,来到单位给他分配的房子,母亲和蹒跚走步的妹妹在楼上,母亲已经做好了一大锅红烧排骨等我们。
我第一次来这个陌生的家,禁不住来回看,这个新家空荡荡的两间房干干净净,飘着淡淡的清香,让我很喜欢。最里面卧室有一张木床,一张有抽屉的书桌,桌子上堆着书,坐在书桌前,对开的大玻璃木窗外能够看到街上的风景,我想父亲应该经常下班以后坐在这里看书吧。外面就是一进门的这间客厅,房子中间煤炉上一锅热气腾腾的红烧排骨正在咕嘟咕嘟的冒着香气,几把椅子散在角落和屋子里,那一锅红烧排骨是我吃过最香最难忘的,有油盐酱糖的味道,有父母亲情的味道,有其乐融融的味道!这个画面一直生动在我的记忆里,是我记事之初最开心最美好的回忆。
那些天,我经常在院子后面静静的玩。院子里左边是一排仓库,大大的仓库门紧闭挂锁,中间一条干净整洁的水泥地面,右边院墙边上有一大片雏菊,绿油油的叶子很肥沃,黄艳艳的雏菊很明亮,一朵一朵花错落开放在这片绿叶里面紧紧簇拥,在阳光下美成一幅绿叶和黄花点缀的油画,这副画跟镜子背面那幅画不一样,它生动形象,不但看得见还能摸的着,有一次我忍不住伸出小手,抚摸了一朵雏菊,感受它的花瓣,那么柔嫩那么真实,还有淡淡的香在手上,摸到花瓣的我激动极了,我小心翼翼的梳理好花瓣,生怕弄乱她的头发。虽然我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但我感觉很有安全感,因为我知道父亲就在前面工作,离我不远。
因为父亲很少陪伴,那个雏菊花开淡淡香的画面它一直在我心里明亮芬芳了许多年,想起来就温暖。
回到乡间,爷爷奶奶搬家修了新房,左邻右舍都说我是城里人孩子,孩子们玩闹时自觉不带我,大多数人不来找我玩,渐渐的我也成了父亲一样的人,只爱看书,不喜热闹。渐渐的也不再盼望父亲回家了。因为父亲即使回家,经常也是冷若冰霜的一个人看书独处,让我不敢亲近。听人说,父亲是村里上了高中到城里工作的三个年轻人之一。父亲字写的很好,可是我从小学到大学,从来没有见父亲教过我或者指导过我写一个字。父亲像是活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母亲经常说父亲是独活虫,不管孩子,我小时候不知道独活虫是什么,但是这三个字印象深刻,我想这种虫子应该就像父亲一样爱隐形,喜欢离人远远的吧。
我毕业工作之后,有一位女同事,她每天骑自行车从汉中北大街回宗营镇老家,把我吃惊的不行,我说这么远你不累吗?为什么不住汉中,每天骑车回家都天黑了吧!她笑着说又不远,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呀。无意间知道她的老家离我小时候住的村庄其实不远,我非常震惊,我心里生出十万个问号和感叹号,我震惊一个二十岁的小女孩都能天天骑车回家,我父亲一个年轻力壮的成年人,为什么当年他不能天天骑车回家看看我呢?!
一瞬间那种愤怒和被遗弃感如海啸一样吞噬了我,我决定不能原谅父亲。工作后和父亲的互动交流几乎为零,有一次,父亲用他一如既往的冷漠口气和我说话,我直接不看父亲,当他不存在一样,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母亲不知道我真实的心态,她一下子笑了,说父亲翻白眼半天没人看,白翻了。
随着我的孩子出生,父亲突然好像有了隔辈亲的热情,我在童年里没有得到的父爱,父亲在带我孩子成长的过程中让我目睹了全程,好像时光倒流,让我也重新成长了一回。经历了几年亲情的疗愈,我才明白,原来此时我才长大。我理解了每个人成熟期不一样,有的人晚熟的很,就像我和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他当年三十多岁,有家庭有孩子,但是他的内心仍然是那个坐在教室里,不善言辞不愿表达的少年,不管教室外面多么热闹,不管妻子说话孩子哭闹,他只想静静的看书就好。也许父亲到了老年,他才成熟了,才有了盛年时期该有的家庭责任感。
有时候觉得人生真是眨眼之间就成长了,那天接到母亲电话,说父亲不用输液了,下周就可以办理出院了,放下电话,我心里一下轻松好多,父亲终于脱离危险了。这时我发现,我不知不觉开始对父亲的感情深重了!父亲前前后后进手术室三次,硬生生让我接受了那个一直坚持跑步身体硬朗三四十岁永远长不大的父亲已经老去了,时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呢?父亲他现在已经是个需要照顾的老人了?!在母亲无助的絮絮叨叨的电话里,我突然发现母亲也不再是那个一辈子风风火火干脆利落的女汉子了,母亲也老了变柔软了变得需要人保护了,我知道,我现在成了父母精神的顶梁柱了。
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每次去医院守一天父亲,父亲和母亲都要撵我走,说该工作工作,该出差出差,你不要天天来医院!要强了一辈子的父母,接受孩子的照顾好像给他们很大的心理负担。我知道他们不想成为孩子的牵绊和负担,他们又隐隐渴望得到孩子的重视和看望。
这几年创业,快节奏的工作和生活让我忘了周末的概念,工程占据了我所有的白天,诗词占据了我的夜晚。每到周五,母亲就开始电话召唤,问我在不在汉中?电话一响,我就知道又到周五了。母亲忽然间成了嗷嗷带哺的婴孩,每个周末她都不放过,急切呼唤我们回去吃两天饭。这个状况让我时常感叹,那么坚强那么工作狂的母亲到了晚年,居然如婴孩一般经常闹腾些事情需要热闹,是不是所有人的晚年都是这样的孤独和寂寞呢?忽然想到,我那爱看书爱静处的父亲是不是更加孤独,于是我自作主张,给父亲报了个班,让父亲到老年大学学习诗词,以此充实生活减少寂寞。几次回去听母亲说父亲不愿意去,父亲一直没有告诉我不去学习的真实原因,我开始非常不理解,一直硬劝他去,还生气怪他不坚持,后来听说他在班里受到一些同学排挤让他难堪,知道原因后我心里特别难受和愧疚,再不擅自做主给他安排什么,我想他有他喜欢的生活方式。
我从小知道父亲是抱养的孩子,爷爷奶奶没有生育,抱养了父亲和姑姑两个不同地方的孩子。爷爷没有多少文化,一辈子待人大气和善,他当村支书带领村里修水库时把家里仅有值钱的东西都捐完了,听奶奶说,连她陪嫁的银首饰都捐了个精光,这样的贫困,爷爷依然支持父亲读书,没有让父亲回家干活务农。父亲工作后,每年春节还让父亲带我和妹妹去看望深山里面父亲大哥一家人,父亲的亲生父母早已不在,父亲的大哥我们叫大爸,他们兄弟六人感情很好,大爸家孩子很多,生活贫困,大爸山里的家成了兄弟们逢年过节相聚的纽带。除了大爸,他的几兄弟都在城市工作,很多年前大爸大妈逝世后,山里的家就断了根。这次父亲住院,我听母亲说八十多岁的二爸也去看父亲了,让我很是感慨,多少年不曾走亲戚了,想起小时候住在二爸家的日子已经非常遥远和模糊。有一次我去医院恰巧碰到四爸,他坐在父亲床边,兄弟两人一样的高鼻梁一样的脸型,一样的苍老了,看着他们走在走廊上依依不舍话别的背影,我突然觉得骨肉亲情,血浓于水,就是这种感觉,即使多少年不见也阻挡不断这种亲情。
周围邻居都说父亲孝顺,爷爷逝世时,父亲哭得异常伤心,我也哭得异常伤心,我和父亲同样在爷爷这里感受了难忘的养育之恩,而且学到了爷爷那样大气和善的真诚。爷爷,父亲,他们的故事,有时候,让我觉得养育之恩甚至又比血缘更亲。
父亲睡着了,我给他擦去眼角的眼药水,我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掺杂着他思念亲人的泪水。坐在病床边,我慢慢将时光整理。每个人的原生家庭和童年都有创伤记忆,在父亲这里,他或许用了一生的时间才走出去,与自己和解。我为什么那么执着的责怪和苛求他呢!
有一次我问我儿子,你小时候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呀?儿子兴冲冲的说就是住院的时候。我纳闷的问为什么?他说爸爸妈妈都陪着我玩,有很多玩具,医生说我很勇敢,旁边还有一位小妹妹也和我一起玩,好开心啊!这个答案与我满脸期待的那些我心中的场景丝毫不沾边,让我很意外很吃惊。我后来反思,或许我夹带了太多父亲遗留给我的影子,平常生活中给孩子的关爱和陪伴太少,我用父亲的方式在生活,只知道给孩子创造好的生活却不知孩子心中真正的渴望在哪里。可是再想想,每个人成年后,不是都要活出自己吗?干嘛要用原生家庭绑定自己,让隔阂一代一代衍生下去?我在医院慢慢疗愈自己,感谢父亲遗留给我的书卷气,我喜欢看书听书,还好,我的儿子也非常爱看书听书,我想这就是原生家庭好的影响力。
所有的经历都有意义,剩下的往后余生,怎样和我的孩子相处下去,我需要好好珍惜,改变自己。父亲用5.12地震那天开始他的改变,已经传递给我了无尽的勇气。
又到秋天看见菊花遍地,让我想起那个夏天雏菊花开淡淡香的童年记忆。现在时光倒流,我又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画面重新开始,我看见自己手拿一朵花高兴的向父亲跑去。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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