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晃就老了

庚子深秋,大舅妈仙逝,年九十又四,已算高寿。娘亲舅大,甥辈为舅妈戴孝守灵,乃属本分。大舅妈过世当天,四个哥哥便…

庚子深秋,大舅妈仙逝,年九十又四,已算高寿。娘亲舅大,甥辈为舅妈戴孝守灵,乃属本分。大舅妈过世当天,四个哥哥便克服困难守了半夜,第二天,兄姊倾巢出动。第三天,是大舅妈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天,按老家习俗,也是最热闹的一天。大清早,我便驱车赶到县城,在指定地点集合,八兄妹一起去大舅妈家正式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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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大舅妈家八百米远的地方,我们下了车。等候在路边的乐队迅速排成两列,八个花圈,洋鼓洋号,鞭炮齐鸣,外人一看便知,此乃亡者的嫡系部队。

老规矩,老大走在最前面,我玩尾巴。平均年龄69岁的孝甥队伍,真是一道别样的风景。老大前些年摔断过脚,走路平衡力差,还牵着中过风的大嫂;老二摔断锁骨,动手术刚好一个月,右手吊着绷带,由二嫂扶着;老三心脏病复发,出院没几天,风吹即倒,三嫂伴其左右;老四两天前的夜里,收缩压飙升到220㎜Hg,虽不需要搀扶,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心往嘴里跳;老五精气神不差,但照顾病榻上的婆婆两年多,曾被澧水河彪大侠误判比老三年龄还大;老六多次伤筋动骨,骨骼变型严重,身体早就偏的一边;老七,众多晩辈心中的“不老神”,一场急性胰腺炎,再也回不到从前;而我,突然莫名其妙坐骨神经疼,走路一瘸一拐。

再老弱病残,亦是晚辈。到了灵堂,跪下叩头。大表哥的儿子,也是半百之人,跪在一边回礼,而大表哥则站在一旁,将叩头的同辈一个个拉起来。之后,我们又随乐队绕棺,不丢下利是钱,乐队就不停下来,绕得你天昏地暗。

好不容易安静片刻,又响起了道士的锣鼓声,老心脏真的有些受不了。此时阳光正好,我决定到周边转转。大舅妈家离我家祖屋,直线距离不过四百米。当年没有电话更无手机,我娘经常站在我家院子里喊她大兄弟,而大舅也站在他家院子里应着,姐弟俩的对话,整个生产队的人都在听。大舅妈家对面的小山岗,学习大寨时挖成一层一层的梯田,然后栽上桔子树,成了大队的一个小林场。桔子还是绿油油的硬坨,便被我们这些小屁孩惦记上了,酸得直流眼泪还强行往肚子里吞。近几年,到了这个季节,满山岗的桔子橙黄橙黄,却无人采摘,桔子树最终变成了乡亲们炉灶里的劈柴。桔山边上有一块地,大包干时分给了我家。那块地既避风又向阳,有一年爸妈种了麦子,收割时,我帮着割,老七帮着挑,没干多久,两兄妹就罢工,哭着回了家。不仅累而且热,麦穗刷在脸上,奇痛奇痒。少年不知愁滋味,哪懂天下父母心,现在想想,爸妈也是血肉之躯,我们的不适未必他们就没有?

爸妈进城后,这块地送给了邻居毛叔。毛叔年纪不大,和我家老二同龄,只是辈分高。毛叔年轻的时候眼睛就不好,后来又长了白内障,几次手术失败变得双目失明,七年前老伴过世,虽然儿女都有孝心,但他还是闲不住,拄着拐杖依然春播夏种秋收冬藏。多灾多难的鼠年,毛叔熬过了新冠和洪水,却在这块地里摘包谷时,被秋老虎夺走了宝贵的生命。毛叔出殡那天,正好是大舅妈的生日。

故乡的青山绿水让我留恋忘返,长眠的亲人长辈更令我肝胀寸断。在他们的心里,我是永远的幺儿。大舅妈走了,这世上又少了一个喊我幺儿的亲人。一旦乳名没人喊了,你就老啦!

回到大舅妈的灵堂,时而和一群老表拉拉家常,时而跟在道士后面做做法事,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夜幕降临。陪舅妈一晩送舅妈一程,这是初衷。但坐到半夜,感觉有些冷,我起身添加衣服。刚刚身上有些热气,道士又喊穿孝衣的来转圈,转来转去转出了汗。这一冷一热,鼻子塞了,声音哑了,头疼欲裂。想想17年前的三伏天,我们兄妹坐在县殡仪馆的院子里为幺舅守灵,那么热,又没空调,蚊子成把,一人一把蒲扇,毫无睡意。当时和我们一起熬夜的姨老表,一个已做古,一个中风卧床不起。岁月这把刀子,砍得我们遍体鳞伤。

我终究还是熬不住,叫上老五老七到小表哥家眯了两个小时。早上六点,喝完一碗热乎乎的萝卜汤,手提一个稻草把,随着八大金刚的一声吆喝,送大舅妈上路!这八大金刚中,有我的堂兄堂侄,有我的儿时伙伴,平均年龄六十好几。71岁的大堂兄抬最前面的最中间,看着他吃力的样子,老六大哭,她担心哥哥抬不起,因为到大舅妈的新家还要冲一个长长的坡!

路不远,但对大舅妈来说,却是从这头到那头。九十四岁的人生,说来很漫长,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我们走得很慢,金刚歇了五回。金刚一歇,我们就放下草把下跪,跪得双腿颤颤发抖。

把舅妈送上山,再叩三个响头。这里有嘎嘎,大舅和幺舅,我想大舅妈不会孤独。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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