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带不走的是文化积淀

柘皋是巢湖北岸边上的一座古镇,对生长在巢湖南岸边的我来说,幼时听到“柘皋”就觉得非常有文化。不像我年少时生活的…

柘皋是巢湖北岸边上的一座古镇,对生长在巢湖南岸边的我来说,幼时听到“柘皋”就觉得非常有文化。不像我年少时生活的周边小镇名字都极通俗、口语化,石头、金牛、白山、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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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懂”柘皋,还是上大学寒暑假坐火车来回都要经过巢湖。那时火车跑得慢,路上时光多,常遇同行的乘客问我这个巢湖籍的大学生有关“柘皋”的掌故由来。我这才到学校翻阅了有关历史书籍,大约了解到柘皋是座有着3000年历史的江淮名镇,古称“橐皋”( tu6 gao),春秋战国时期为吴、楚两国争夺之地。《春秋》中记载哀公12年(公元前 483年),“公会吴于橐皋,吴子使大宰龉请寻盟。”宋、金史书开始称“橐皋”为“拓皋“(“ 橐”“拓”音相近),实为讹称。南宋后“拓皋”更被人们讹称作“柘皋”,相延至今。有一条石梁河(今称柘皋河)南北向穿古街而过,南流入巢湖,继而通江达海。

石梁河上有五座古石桥,每座桥都有个很独特的名字,皆能查找到、亦或是口口相传历史人物与古桥千丝万缕的关系。比如“玉栏桥”原名叫“遇难桥”,据传朱元璋起兵之初,遭元兵追杀,逃到柘皋河边。一农夫从芦苇中牵出一条小船,将朱元璋送过河去。朱元璋坐上皇位后,派人在柘皋河上修此石桥,取名“遇难桥”,铭记当地农夫救命之恩。1972年,当地改建此桥时开挖桥墩,发现一块石碑上刻有“洪武二年建”的记录,后人觉得名称不雅改称玉栏桥。而另一座“孔探桥”则与孔子有关,其侧有一处土墩至今仍叫“晒书墩”。相传孔子周游列国途经柘皋,当晚要赶到居巢城,向人打听还有多远。得到答复: 走得慢,大半天可到,心急一天也走不到。孔子一听加速赶路,过石梁河上一座木桥时车轴被桥木卡断,书简全掉进河里。孔夫子持杖探水深浅,众人将书简打捞上来,便在附近的土墩上晒。继而有人说《论语·子路》里的“欲速则不达”,就是从孔子的这次经历中得来的启示。

 

柘皋古镇仅就石梁河上五座古桥有关的历史故事,就足够我当年在火车上让车厢里溢满浓郁的文化气息,更不用说我后来逐渐了解到的柘皋九街十三巷里鳞次栉比的百年老店旧铺里诸多故事。柘皋有关名胜古迹极少与神仙鬼怪扯上边,即使极少数一时难以核查准确的历史由来,也顶多与文化名人沾上。这大慨与柘皋人性格中本份老实、厚道不虚夸有关。当地崇尚文化、尊重文化人的风气由来已久,涌现许多历史文化名人,形成了一块文化高地,继而又丰富繁荣了崇尚文化的乡风民俗。现代曾两度出任过安徽大学校长的杨亮功,就是柘皋人。美籍华人科学家阚家蓂也是柘皋人,她还是位诗人,出版有《思莼集》等著作,所写的有关乡愁类的诗词意境不亚于台湾余光中先生。她到晚年深情地说:“将来百年之后,我会把‘美籍’帽子摘掉,归葬故土的。我要看到西湖烟雨或巢湖风帆”。我国第一位翻译托尔斯泰长篇巨著《复活》、《安娜·卡列宁娜》的译者高植就是地道的柘皋人。

柘皋的文化名人中对我走上文学之路影响最大的当算鲁彦周先生。这位在柘皋庙岗乡金山村鲁集自然村一排小瓦屋面黄泥墙平房里长大的当代文学大家著作甚丰。王蒙说安徽有三座名山:黄山、九华山、天云山。这里“天云山”即指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就在安徽大学老校长、柘皋人杨亮功先生去世的1992年,鲁彦周为《柘皋志》作序,其中描写了他对柘皋的儿时印象:“柘皋玉栏桥上的夜点摊上灯火和清脆的叫卖声,又令我垂涎。当然,那时骄横的士兵,娇艳可疑的女人和长袍马褂的士绅,又令我侧目”。

 

我于2002年的一场春雨中才得以去柘皋吃早茶,第一次切身感受鲁彦周笔下的柘皋风情。那时我在省城一家极有影响力的报社当首席记者,到巢湖采访留宿此地,与巢湖日报的几位同仁聊起当地名胜古迹,他们对柘皋的文化赞不绝口。柘皋的老百姓有过“夏至节”的习俗,当天古镇摆过上百张桌子首尾相接的早茶长桌宴,八方宾朋来者都是客,免费入席吃早茶。还举行祭拜耕牛仪式,更有石梁河里的赛龙舟,两岸人山人海,观者如潮。只是这里的人们为何过夏至节,反倒冷落了端午节?百闻不如一见,我当即让他们预定一部出租车,约好次日晨结伴逛柘皋、吃早茶,费用由我全包。

这次即兴短途旅游,充满了诗情画意。那天早上飘荡着春雨,长长的雨丝从玉栏桥两端楼檐翘角像一根根雨线垂落河中。赶去吃早茶的人走过古桥,风吹油纸伞斜往一边,伞下有长发在雨中飘起,还有娇柔的声音飘来。我向茶楼老板借了一把伞也走上桥面,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感受这古镇的春风喜雨,与雨中那些来来往往去吃早茶的姑娘媳妇们擦肩而过,有着“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之慨叹。

 

早茶上桌了,那几个同仁凭窗大呼小叫让我回去。我淋了一身春雨,回到早茶桌边,腾腾热气中散发出来的味道唤醒了馋虫。同仁们提醒我:在柘皋吃早茶急不可耐的样子会被人笑话的,要一闻二品三慢吃。柘皋早茶一般先点四大件:鸡蛋锅贴、炒面皮、响铃锅巴、凉拌干丝。我们一饱口福,意犹未尽。我鼓动大家挑自己喜欢的尽管点,吃不了兜着走。于是,马蹄酥、狮子头、红绿丝、烧麦……淋琅满目。在柘皋用两个小时吃一顿早茶是极正常的事情,当地人“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一顿早茶吃到晌午,找几个好友喝上一场小酒,下午打打麻将,晚上结伴去澡堂泡澡,要一碟五香花生,慢慢咀嚼生活的滋味。

那次柘皋之行太匆匆,未及约人喝一场小酒,更未能体验下“水包皮”的逍遥时光,便回省城了。一别柘皋,直到上周我从山中回省城,一对居住在省城的父女俩约我去柘皋吃早茶,距离上一次竟隔着19个春秋。

约我到柘皋吃早茶的是一位叫“端午虫”的女子,她是地道柘皋人,外出求学到省城创业,如今事业红红火火,闲暇写写文章常见诸于报刊。她说童年时的一幕场景时常浮现在海脑里:家门口有一棵老树,树荫似华盖。盛夏烈日下,年老的爷爷躺在树下椅子上,手摇芭蕉扇,一壶绿茶,闭目养神。乡邻们路过喊声“童三爷”,他不用睁开眼睛便知是谁。于是,留客到家吃饭。爷爷排行老三,善行乡里,乡邻们都喊童三爷,很多人不知道他本名童天顺。遇到人家有难事,更是绞尽脑汁帮忙。2010年82岁的童天顺去世,许多年过去了,还有人逢时去他的坟前上香。端午虫的父亲童社生先生在柘皋几所学校曾当过校长,退休后来省城儿女们家。他说,那个年代乡村贫困,人们上街赶集走到中途不中不晌的,又饥又渴。父亲年轻时当过老师、大队书记,见到谁都叫回家吃饭,只是难为了母亲。

迎着晨曦去吃早茶的路上,我与童先生聊起柘皋。柘皋是个与水密不可分的古镇,通江达海的丰沛水源滋养出了古镇的秀美、酿就了别样的温馨。过去,柘皋的男人不愿找外地的女子做媳妇,而南来北往途经柘皋的男人都想讨个柘皋姑娘做老婆。柘皋姑娘骨子里的温柔敦厚与礼义持家之道根深蒂固,无论远嫁哪里,都会印了当地的一句俚语:“一个好媳妇,三代好儿孙”。然而,柘皋又是一个深受水患之苦的地方,尽管柘皋河上有五座古老的石桥,可一到夏季,洪水从桥上翻过,两岸人家房屋全泡洪水里。登高远眺四周,白浪浪一片茫无边际。庚子年夏,古街上一楼人家全淹没在洪水里。现在已经不是排洪问题,而是被当作行泄洪区,减轻其他城区的压力。三年两头的洪水之患,养成了柘皋人不惧天灾的顽强韧劲,纵使洪水毁了家园,冲不走的是内心里的文化积淀。

童社生先生在柘皋乡下几所学校工作过,能如数家珍般讲述柘皋寒门出贵子的事例来。柘皋乡下一户人家有兄弟俩,小时候生活极苦,哥哥中学毕业就远赴他乡谋生,生活再苦、活再累也手不离书,勤写文章,硬是靠文化走出一条路。弟弟后来考学走了,成为教授级专家,诗词、书法都有很深的造诣。难能可贵的是这对兄弟俩各有成就后,仍没忘乡情。

 

车到柘皋,端午虫领我们来到一家“迎湖轩”早茶馆,我见门楣上匾额和门口两边抱柱上的书法木刻对联很精美,“恭迎天下上品贵客 喜望湖上归巢人家”。这副自撰联对仗工整,特别是极具功力的书写中透出厚重的文化气韵,看得出书写者是位饱学之士。一位柘皋大姐见我伫足对联前,上前说:“写这副对联的人就是我们柘皋乡村走出去的一位教授级高工,他不仅书法好,诗词也写得好”。她引领我们上楼坐到一张八仙桌边,另几张桌子上已坐着当地人,正慢条斯理地吃早茶,他们都是当地一家一户早晨过来吃早茶的。端午虫点过四大件,又叫了些别的点心。她随手拍了几张图早茶图片发到群里,立马有人惊呼:“你确定这是早茶,而不是午宴?”

我在这家早茶馆走了一圈,见到墙上挂着很不俗的字画,便认真看了起来。刚才在楼下迎接我们的大姐见状,介绍自己自这家早茶馆开张以来就在此做事,现在孩子都考大学了。这里的字画多是巢湖柘皋籍人士作品,装裱好了挂在馆里,食客举目就能受到文化艺术的薰陶。现在城里很多人家装修豪华,徒有四壁,缺少文化气息。这位叫洪泽连的柘皋大姐跟我讲了一个鲜为人知的情节:曾有人多次上门来叫她将门楣上的匾额与抱柱对联拿下毁掉,见其不为所动,又来要她用砂轮磨掉书写者的名字。她郑重其事地告诉来人:任何时候高尚的文化作品都没有错,柘皋自古形成的崇尚文化、尊重文化人,不能因为某件事、某个人而改变。我大致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些作品就出自童社生路上所说柘皋乡下那对苦难兄弟俩中的弟弟之手,哥哥在外获刑,有人认为其弟的作品也要撤下销毁。这位叫洪泽连的柘皋大姐保存了文化人的手迹作品,依然将匾额与抱柱木刻对联保留了下来。

早茶,我在广州、香港、台湾都喝过,那里都称喝早茶,唯独柘皋叫吃早茶。这天早晨与童家父女俩在柘皋吃早茶,吃什么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切身体会到柘皋人渗入骨子里的崇尚文化、尊重文化人的品质,正是形成文化高地的沃土。试想连一位普通的柘皋茶馆妇女都有着如此清醒的认知,还愁此地以后不出文化人吗?巢湖有位叫朱鹤年的文人写过一篇《柘皋赋》,其中说到柘皋人文,千古风流。末代进士杨欲仁给巢湖书院题联:“凭山脊以为堂,士品宜从高处立;借湖光而作鉴,文风须向上游争”。移居台湾的柘皋籍人士杨亮功写过一首思念家乡柘皋的诗:“几家灯火林中见,一夜征车逐月行。风景不殊乡土异,依窗不睡到天明”。柘皋在外的游子怀乡之情何其苦哉。

 

吃过早茶,我们到北闸、西街、东湾街等几条老街上走走。这些老街始建于明代,距今400多年。在 1912 年津浦铁路开通之前,柘皋借助水路优势,内联皖北、皖南,外通江西、江苏、上海。兴盛之时,商号近千家。老街两侧依然能看到老字号的店铺,错落有致。只是老街地面上铺的新青石板,与镶嵌墙壁里的老青石条形成了巨大的历史反差,就像一个穿长袍马褂的古之老者,却穿着一双锃亮的三节头皮鞋,不古不今,不伦不类。当地一位居民告诉我一件至今让柘皋人不齿的事情:1991年洪水过后,与柘皋隔湖相望的彼岸一座古镇大规模重建老街。他们看中了柘皋古镇老街上的旧青石板,那上面有几百年间被车轮轧出来很深的车辙印痕。柘皋当时的为官者瞧不上这些被洪水冲得零乱的旧青石板,当家作主卖给了彼岸来人。自家先祖留下来的宝贝扮靓了他乡古街上的老故事,等到醒悟过来修复柘皋老街时,只好买崭新的青石板。

 

早茶馆里那位叫洪泽连的大姐保存文化人手迹也好,官员卖掉带深深车辙印痕的明朝老街青石板也罢,如烟往事终归于尘土。柘皋老百姓心里有一杆秤,明辨好歹,称得出事情的份量,往后岁月里口碑载道注定不同。

柘皋人向来重视的夏至节就要到了,从前困难岁月里可能此时小麦、大麦登场,油菜入仓,瓜果蔬菜上来了,青黄不接的苦日子过去了,能吃饱饭的岁月开始了,于是百姓乐一乐。而今物质极大丰富,早已不为吃穿发愁,吃饱了、喝足了,还想干嘛?当然是文化与精神的追求,柘皋人在这条文化大道上追求已久,形成过文化高地,涌现出很多的文化名人。那位旅居海外的柘皋人阚家蓂说自己百年之后,也要归葬故土,要看巢湖风帆。现在生活、工作在柘皋的人,适逢“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好时代,多一些像洪泽连大姐那样珍爱文化、尊重文化人的有情怀之人,在固有的文化高地上用心铸造柘皋文化,不辜负岁月,遇见柘皋更好的未来。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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