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吹角连营

山中日月平淡,孤寂如影相随。好在日久,也就习惯了。自以为已经没了梦想,可近几夜接连做梦,都与我的记者职业有关。…

山中日月平淡,孤寂如影相随。好在日久,也就习惯了。自以为已经没了梦想,可近几夜接连做梦,都与我的记者职业有关。在梦里,我怒发冲冠,提刀上前,振臂高呼。

01

梦里,我在一集市上做个屠夫,肉案前人们排队。我低头挥刀熟练地剔骨分肉,抬头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李今枚。他依然那么文质彬彬、瘦瘦弱弱,只是眉头紧锁,没有说话,似在思考什么新闻线索。突然,一个壮汉冲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你就是报社头,凭什么曝光我们?还有一伙人涌上来逮他。我血往上涌,想着他都被你们逼死了,还要来揪他,便提着屠刀冲上去怒吼:“放开他,不然老子今天劈死你这狗日的…… ”

梦里醒来,泪湿枕巾。

类似的梦自李今枚离世后做过至少有四五回了,没有一次与“他”相遇是快乐开心的场景,每回梦里惊恐,梦醒是泪。李今枚,是我新闻职业生涯的恩师,我整段的记者生活都在他领导之下,尽受其恩泽。因为我的冲杀与舆论监督,屡屡受到打击与伤害,每一次李今枚都是挺身而出,替我受过、受气、遭羞辱,平息事端。

随便聊聊的图片

李今枚老兄已经离世两年多了,他在副总编辑位置上退休前就一直感冒状。那时我已到江南山中,每次回城必去他办公室看看他,催促他去医院好好检查,老感冒不是事儿。他总是说“感冒,过几天就好了”。他退休前后那几个月,我喊他出来聚过几次,他每次都很高兴。后来再打他电话时不接,发信息也不回。有一次终于打通了,听他说话有气无力的。我问他:“您是不是生病了?怎么声音不对啊。”他称自己家中有些事情,过些天好了再联系,找时间去江南看看你。我追加了一句:“有任何事情都不要忘了我们是您带出来的弟兄啊,用得着时言语一声。”

我与汪清波不放心,找到他家,他爱人杨大姐是医生,说老李已在医院高压氧舱里抢救治疗。自己也只是每天透过玻璃窗送些汤水给他吃。我们请求随她去医院,哪怕隔着玻璃让我们看他一眼。杨大姐说再去医院时问下老李,我们接到的回答是“不要麻烦同事们了”。未几,他去世了。今年春上,他爱人杨大姐还对我说:“你与他最后一次通话时,我就在他身边,听得清清楚楚。你猜到他是生病了,当时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了。以往,他每次与你相聚回家都很高兴的跟我说半天,那次挂断电话后他眼眶里有泪。”

今枚眼眶里有泪,我何尝不是满怀悲伤啊!今枚和《新安晚报》创刊时的报人江海波、赵锋、戎毓明、顾群、汪清波、王勤益、吴国辉、项宗友、杨宇坤、朱颖等人那时对我都很好,他们都编辑过我的文章,让我受益多多。我那时背着相机在街头抢抓各类突发新闻,深入街头巷尾寻常人家,采写出真情新闻故事,然后给各家报社送稿。最风光的同一天,当时省城五家报纸都刊发了我采写的新闻,而且是不同的新闻。我那时年龄超过当时的限制,不能成为一个职业记者。今枚他们这群报人呼吁和行动,安徽日报社党委破格将我招进新安晚报社,圆了我一个记者梦。

 

这只是一个开端,由业余通讯员成为跑社会新闻的记者后,我“惹”的事越来越多,捅的漏子也越来越大。记者哪里是什么无冕之王,遇到恃强凌弱者、作恶多端者,我们尚有热血与正气,最不济的是那时我的拳头还硬,道理与法律都解决不了的就陪恶人干一架,大不了老子不吃记者这碗饭。可是,表象上的新闻事件一旦触动了某个部门的敏感神经时,稍一反击,新闻媒体如同空中飘荡着的碎纸片一样,丝毫没有抵挡力。举一个例子就够了:记者暗访小青菜有农药残留,结果由市到省称报纸损害了招商引资大环境,导致蔬菜出口严重受损。检测小青菜残留指标就是某部门下属机构做的,记者和报社、天和地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化验结果了。我做首席记者惹事时,李今枚挡在前面;我当社会新闻部主任时,记者们“惹”出的事情,今枚在前我在后,一起想法子。正因为有李今枚这样一批敢于担当和奉献的报人之悲壮,给冲锋在前的记者们筑起一道防火墙,才使得那一时期的《新安晚报》名列全国都市报前十强之列。

 

 

今枚受了多少委屈与伤痛,他从来不说,我知道,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他临近退休前跟我说,从原来的单位跳到报社是对的,后来应该再换一个岗位,真是太累了。他刚退休才两个月就病倒了,关进高压氧舱里受尽各种煎熬和痛苦,连我们这些追随他征战新闻疆场的老兄弟姐妹们都不能再看他一眼。他的眼眶里有泪,我们的心都有悲!今枚兄,你活着的时候我们没能替你多担待、多承受,让您过得轻松一点、活得久一点。你猝然离世,我就是在梦里也愿提着屠刀为您抱打不平啊!

02

今天早晨,我被爱人从恶梦中摇晃醒来。她说“你又在做恶梦吧,大声喊叫‘如意’”。如意,是我女儿的名字。

是的,梦中的我潜入一家拐卖儿童的院子寻找证据。一个知情人带着我潜入场所,院子大,有不少房子。我随她翻找证据,发现了蛛丝马迹。正要往院外撤时,忽然涌进来着装整齐的一伙人,凶悍无比。我挡在知情人面前,突然不见了一直跟随我身边的女儿。我像一头苍狼一样大叫着女儿的名字“如意”。

我爱人推醒了我,原来是梦一场。她当即告诉我喊女儿的名字时吐字非常清楚,以前她开玩笑说过,我无论是醉酒还是梦境里,任凭怎么掏问我的话,我都不暴露“秘密”,像是训练有素的特工。

 

 

我进报社做记者时,女儿还在上小学。那时在报社从事社会新闻的采写,经常采写的两类新闻:一类是遭受苦难与不幸、却不肯屈服于厄命的社会最低层小人物,报道出来后借助社会各界力量,给无力者以力量,助弱者前行。一类是调查披露各种不公之事,承受的伤害与打击是难以估计到的。合肥原东市区老厂多、下岗贫困人多,也是我这个苦难记者的“富矿”。那里的大街小巷我不知跑了多少遍,对辖区内残疾、贫困人家的熟悉程度,甚至比残联人都要详细。仅是叫“燕子”的贫困人家小学生我就采访了几个人。和平路二小五(1)班女生吴燕患了白血病,我写出《燕子,燕子,你还能飞吗?》,社会人士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后来还得到医院专项用于白血病研究的费用。我女儿省下过生日的钱买了营养品与一束鲜花,非要我陪着她送给燕子姐姐。燕子坚持了四年,临终前还问她爸爸:“何叔叔可来送我?”

许多年以后,我在外地出差,报社总编室胡美兰主任打我电话,说小燕子母亲跳楼自杀了,报纸报道中有一句话惹得她娘家来了许多人到报社。当这个不幸的女人娘家人得知我就在这家报社时,立即告退了,可我的心上又压上了一块大石头。那个年代下岗、失业的乱石压得城里许多家庭喘不过气来,若再有个疾病与灾难,更是雪上加霜、走投无路了。最多时一天有三批人到报社求助我,奶奶带着孙子三辈人跪在我的面前,“救救我们!”我拿什么救你们?求助到我的十之八九这样的家庭,我都无能为力,诸多家庭的不幸就像一块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有时疲惫地回到家中,女儿看我唉声叹气的,跑过来关心的问东问西。

正值严冬,我从合安路中途下车租三轮车拐进深山里,那栋被炮竹炸塌的小二楼还在冒着烟,压在废墟里的十几个小学生,被闻讯赶来的百姓扒出来14具小学生尸体,还有三个伤势严重的孩子连夜送往省城救治。我在走访那些遇难小学生家庭时,不用问路,看到山村谁家门口有一堆新的刨木花,这家的孩子准是遇难了。可怜的山乡百姓,凑了些木料,四个木匠赶着做了14口小棺材,收殓起娃儿们可怜的遗体。至今还记得那四个木匠的名字:黄成友、黄致富、刘少春、崔国新。更难忘记的是一家陈姓兄弟三人,大哥二哥凑钱给三弟买个媳妇,生下一儿一女,如花似玉,一声爆炸,没了。陈姓大哥二哥带着我到他们侄儿侄女的新坟前(见下图),四只粗糙的手深深插进坟土里,鲜血染红了新坟,哭声撕心裂肺……

 

我要经常面对这些场景,详细了解记录下来,还要饱蘸心血写出文章来。这些不幸与伤痛就像被石匠一锤一锤凿在我的心坎上,留下一道道痕迹,时时会隐痛。有一次,我曝光一起弄残儿童身体来骗人钱财的恶性事件,接到恐吓电话,能准确地报出我女儿所在的学校和班级。我在电话里吼叫:“你们丧尽天良,作祸人间。你们敢动我女儿,我此生就是追到天涯,追到老,也要灭了你们。”那段时间,我天天接送女儿,还陪她学习跆拳道,学游泳。

03

几年前的一场春雨中,我与爱人带着简单的换洗衣服,离别了都市,落脚九华山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此前,我爱人在激烈的商战中败下阵来,散尽家财断臂求生。我也在职场上赋闲多年,我们先后大病一场,稍稍能爬起来时,想想还是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刚进山时,我们身心都极度疲惫,夜夜难眠,恶梦不断,醒来一身是汗。在好心医者的帮助下,我们慢慢得以调整,稍稍能干些体力活时,我们便不惜力气劳累自己,每天把最后一两力气都抛到山地里,不看电视,不看书,也不写作,苟延残喘活下去。体力活再苦再累,细想起来比心力苦、脑力累要好点。

原先我在记者生涯时,磨到后来索性就像一块顽石,愈磨愈硬,遇到无法释怀或是坎儿,横下一条心大不了老子不吃记者这碗饭,你还能砍了我的头?曝光人家后,讲理讲得通的就讲,讲不通的你去走法律程序告报社和我,或找达官能人压报社,我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白纸黑字赖不掉的。若不再成,你约个地方,我陪你打一架。我不能说我当时是报社最狠的角色,但有一点是无可争议的:我在报纸上发表的头条文章曾是最多的,在报社外面与恶人打架的次数也是最多的。

如烟往事已落入尘埃,渐渐淹没在历史的烟云里了。只是还会偶尔入我的梦里来,就像一个老战士一样,尽管已经脱离了战火,却有着战争的后遗症一样。我爱人已不是第一次把我从类似的恶梦中叫醒过,她曾在梦中挨过我的拳头。那时做恶梦都会动拳头、踢腿,拼命挣扎,醒来总是一身大汗。真正的记者远非屏幕上那些无识无胆明星演的模样,经风沐雨,感受过人间最美的真情,当时温暖了新闻的主角,也将温暖记者本人今生。却因亲历过太多的恶战与恶人,心里积淀下的阴影至今仍然消化不净。山中日月里,孤寂中有时细想,我确有因私情而有负过人或是受伤于人,却从来没有一次因私事而与人结怨过,得罪过什么人。我采写的是新闻,新闻的主角从来不是我,我只落下这依然挥之不去的恶梦。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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