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宰羊

年根纪事   入了腊月,猪羊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养了一年的猪和羊正是为家里出力赚钱的时候,该出槽的出…

年根纪事

 

入了腊月,猪羊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养了一年的猪和羊正是为家里出力赚钱的时候,该出槽的出槽,该出栏的出栏,年关临近,一片喊叫声来自壮猪肥羊的最后抵抗,也许是表功呢,也说不定。它们要是会点诗词会说出什么遗言?我以我血荐轩辕,我拿青春赌明天,还是杀头不过风吹帽,砍头不过碗大疤。算了吧,还是听我妈说:猪羊猪羊你别怪,你是人间一盘菜。

家里养的内江黑猪,明白自己是一盘菜为时已晚,一路哼哼唧唧被送到村里的肉业社,与许多它不认识的猪暂养在供销社的猪栏里,开始了生命的倒计时。肉业社每天都要杀猪,每天都能听见猪临死前尖利的叫喊声,悲愤满腔,声嘶力竭。这是我幼时听到的,来自一个活物最强烈的呼喊,生命不止,喊声不绝,用了全力,却无济于事。如果那时有一头文艺点的猪能留下一句歌词,大概应该这样哀唱:我拼尽全力,回心转意,只能听到一声对不起……

事实上,一头进了肉业社屠宰大院的猪,从一开始就嗅出了不祥的味道,无数猪的亡魂飘荡在它们周围,成扇的肉看得它们触目惊心,它们的小眼睛里充满了疑惑,麻痹的也预感到了危险,胆小的已经失禁,开始往其它猪身后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呢?杀猪老六手里带铁钩的那根杆子哪里都能探得到,被它钩住鼻子那就算彻底挂了。嚎叫能顶什么用呢?只能把那铁钩看了,把栏杆拍遍,等拖出猪圈,就看见支好的肉案,锃亮的刀子,还有准备接血的一口铁盆,里面似乎早已放好了一撮盐。几个壮汉,环伺四周,不怀好意地看着它,似乎等待着预料中的事:请开始你的最后表演。结果是没有一头猪会放过这场无济于事的行为艺术,摇头摆尾,手舞足蹈,呼哧带喘,连喊带叫。我宁愿相信这是一头猪临刑前的破口大骂,为猪生保留一点体面。骂什么呢?当然不该是,辛辛苦苦吃糠咽菜吃这样肥多么不容易,而应是老子来世还做猪叫你杀,一年之后又是一头好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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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赴死,羊就不这样。

与猪仔们杀猪般的嚎叫相比,羊温顺认命多了。如果说猪是慷慨激烈赴死,那羊就是温柔平静领命。它们只是咩咩地轻声叫着,像是呼唤着一个心爱的名字,或者只是喃喃自语,好像在说,唉呀,这是干什么,糟糕,可能吃不上明年的青草了,快点,下手利索些,就这样吧。因此才有“待宰的羔羊”这样的比喻,祭礼中羊贵为少牢,难道也是因为它的体面和温顺?也许。宰羊时,那羊自始至终都凄切哀婉地看着你,虽然心有不甘,也绝不像猪那样拼死挣扎,尘土飞扬,喊声震天。它们只是安静地面对这无助的现实,轻声哀鸣,缓解愁苦,平静得令人难以置信,有时候作为羊的那种一任的从容都让人觉得愧疚。

李修文写过一个杀羊的场景,在祁连山下的半夜里,因道路塌方堵车,数百辆车粘在一起动弹不得,烦躁的人只好下车在山路上闲逛,却偶遇了一群哭泣的羔羊。原来,同样被堵在路上的卖羊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进城里,怕时间来不及,于是就地找了一块空地开始杀羊。是夜,天上星河灿烂,地上青草飘香,这么美的夜晚又夹杂着特别血腥的气息,数十张羊皮已摊在路边,就在待宰的羔羊面前。羊群当然懂得它们到了最后的时刻,它们因害怕而开始流泪。最后,不知道哪只羊先发出了哀哀的叫声,后来,所有尚且活着的羊都一起哀鸣起来,像一场留在世间最后的吟唱,月光之下羊的凄惨与草的香气混合,苍天在上,生死之间,令人莫名感动。

 

 

杀猪是一门技术,专门杀猪的人民间称杀猪匠,至少承认其为一道手艺。好的杀猪匠是猪的福分,一刀致命,决不拖泥带水,连放出来的血都如“童子撒尿”一样自然流畅,这样的肉色才会因血尽而纯粹。村里老六杀猪几十年,无数肉猪命断其手,从此练就一副手到擒来的绝活,身上自然附了隐隐的杀气。一般猪见了老六自己先怂了,甚至自动放弃了反抗,等老六的刀背敲到猪头,那猪竟然顺势躺倒于猪案,象征性地挣扎和喊叫也像是敷衍,老六三下五除二就把活儿办利索了。也有杀猪不熟练的,一刀捅进去,那猪忍痛呼地蹿起带刀跑了,血迹一路洒尽,人也追得辛苦,网上还有屠夫杀猪被猪反杀的,看来这活绝不闹着玩儿的。作家周涛写过一个在农场锻炼的学生集体杀猪故事,一群学生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围着一头猪上去一通乱砍,刀落在猪背上被肥膘垫着连血都没流下一滴。最后,不得不请杀猪匠来帮忙,却因那猪身上刀口太多,褪毛时四处漏气吹不起来,好端端的猪给杀坏了。

懂羊的无疑是牧羊的蒙古人,草原上的杀羊与别处完全不同,被称为最温柔的杀羊方法,不用刀,只用手。一般时候,毡包里的牧民都是现杀羊待客,用最新鲜的羊肉做最美味的手把肉。方法是,选一头羊仰面朝天放倒,一手抓住前蹄,一手在羊胸口处拔毛方寸大小露出皮肉,一手从开口出伸入羊腹,在胸腔内抠断脊处大动脉,羊即迅速死去,痛苦时间极短,与抹脖子杀羊相比,的确与众不同。据说,元世祖忽必烈曾强制推行这种杀羊之法,严令不得以断喉法宰羊,必须按照蒙古人的习俗将羊开膛破肚,如果被告发不守此规,就用他们杀羊的方法处死此人,并其妻女房产给予告发者。也许蒙古人是对的,他们走遍草原,羊群一路跟随如同活着的食物,但他们那么敬重草原和水源,杀过羊的地方,依然青草如茵干干净净,不流下一滴血迹,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2022年的第一天,阳光灿烂的四川乐山沐川县,文友小云见识并分享了川地乡下杀年猪的场景。在遮天蔽日的沐川竹海丛林深处,用玉米面和菜蔬喂养了一年的猪,被不情不愿地诱出猪圈,阿婆念经超度,年猪幡然醒悟,一边嚎叫一边出溜扳命,几个人差点没摁住,那猪也差点一头栽到悬崖之下以死明志。最后,众人齐手,年猪终被制服,成为刀下猪魂飘过竹林。这是杀猪匠当天杀的第八头猪,杀一头得百元,杀完年猪,剩下的就是卷着烟叶,等着主家烧火做饭吃杀猪饭,在乐山当地叫吃泡饭,意思大约等同于东北的杀猪菜。缭绕的肉香飘荡在竹海,欢乐的气氛破屏而出,真正的粮食猪,肉味醇香,地头用粪浇灌的大白萝卜,一呡就化。小云有诗为证:烹肉宰猪且为乐,萝卜白菜配汤喝,人生得意须尽欢,猪肉暖阳不辜负!余即兴打油留言:粪浇萝卜粮食猪,人生得意须尽呼。这个呼,相当于池莉那句“有了快感你就喊”。

而在遥远的晋西南老家,老六的徒弟们早已接过了杀猪宰羊的营生,腊月里的猪羊也杀开了头,正在某个集上一字摆开,像一面肉砌的墙,像年味里依稀的香,铺天盖地,款款而来。年根已至,人们手里活钱渐渐宽裕,连平时割肉不多的人也开始往肉铺前踅摸了,过去割一吊肉就能过个好年,现在先扛回去半扇吃着看,年底不够再说。集上热闹已掩饰不住,疫情的阴影也挡不住人们对过年的祈盼,年大心也大,该过还得过。刀子在空中闪过锐利寒光,羊肉在热汤里腾着袅袅热汽,猪头出松香锅而变得俊美,腊月里的杀猪宰羊,慢慢烘托出了年的味道,过去一年的苦过累过哭过笑过都被它冲淡了。我妈说,猪羊是人间一盘菜,对的,猪羊这盘菜也是尘世生活里的一味药。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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