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椅子

内部退休的大潮,已无声无息被人们遗忘。大多数才五十出头那一批人,算是精力充沛的国企骨干力量,被“自愿”劝退撵出…

内部退休的大潮,已无声无息被人们遗忘。大多数才五十出头那一批人,算是精力充沛的国企骨干力量,被“自愿”劝退撵出工厂,从理论上剥夺了他们继续工作的权力。几十年单一的生产模式突然发现已经不能适应大趋势的潮汐,铁饭碗的固有观念已经荡然无存,变成了中年老人,人生的路还很长,于是公园就成了他们的“流放地”,精神避风港。

随便聊聊的图片

父辈们都是满六十才退休,我五十三岁那年被内退,是单位唯一留守最长的工人,身体硬朗,比如修理机器,挖个洞,砌个墙,打个铁皮,背一袋大米上六楼,一般重体力活都不在话下。但是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已经没有资格了。

 

离我家一站地远有个公园。一站地距离是按公交车站计算的,有多远,我从来没有认真量过。因为有的站比较长,有的比较短,和标志性建筑获取冠名权有关,比如某某酒店,某某科医院。

 

公园成了大家庭,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那。跑步锻炼的、跳蒙古舞的、跳新疆舞的、吹萨克斯的、练嗓子的、打太极拳的,大多数人是孤独的。公园有很多长椅子,走累了想在长椅子上休息一会,得盯住前面占据的人一走开马上坐上去,否则得继续“溜狗腿”。

 

晨炼是多年的习惯,说是习惯到不如说是强迫自己活动筋骨避免僵硬状态一个举措。还有就是遛安安,天没亮它就贴着光滑的瓷砖地爬到你床边,搭着俩爪子看着你晃脑袋,往外面甩,意思要出去。安安是一条狗,体型娇小,浑身洁白,毛茸茸的京巴犬。只要你在家,它就寸步不离一直粘着你,趴在腿上或脚边。我喜欢收拾小动物,修剪绒毛,洗澡。我几乎一生很少用洗发水,所以头发完好如初。据说含硅的东西越名贵的越掉头发,在单位洗澡用肥皂的时候比较多。一个大男人整天搞得香香的,多少有些娘炮的感觉。但是给安安洗澡用洗发香波,别人买来嫌不好剩下的正好不浪费,毛发漂亮是它在狗界炫耀的资本。

 

这样一来,遛人遛狗的都皆大欢喜。公园侧面小门栏杆围起来的一片草坪,很僻静,这也有个长椅子,经常坐着一位佝偻老者驻足。八月的一天早晨,草色葱茏,树影斜照,因为他的弯曲,我一直没有仔细看过他的脸,声带不错,说话有回音,谈吐文雅,虽然每次就那么几句,看得出当年一定是人物。他每天牵着他的贵宾犬“白贵”,狗见着狗就像人见着人一样,合得来的到一块聊聊山南海北,古今中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他说,他家的白贵,见着各种品种的狗都合不来,根本不搭理,居高和寡。唯独见着京巴摇头摆尾,大老远就奔跑过来,一齐到树趟子里追逐。远处矮灌木丛有一群被主人遗弃或流浪狗与流浪狗繁衍的后代,在窥视这边,它们的颜色品种已无法辨认,只能在公园荡来荡去。

 

我每次来他已经坐在那,然后给我让个地方,坐在长椅子另一头。说话之前习惯叹口气,好像把失掉的运气、破灭的希望深深地掩藏起来,躲避着好奇者的寻根问底,尽量不引起人们的注意,起码不希望熟人认出来。于是我们谈话基于宠物话题。关于狗粮,习性如何乖巧,狗为什么会吃嫩草尖,交流给狗吃药简单医治的经验。长椅子已经成了人和小狗们的小憩地点,像心里期望的那样。

 

这种情况断断续续大概持续了两年,有一天因为有事没顾上去公园,傍晚出去遛一遛,漫道的路灯过早亮了起来,冲淡着暮色。马路和人行道都空落落的。然而,就在这若明若暗的树影里,灯光也点缀在长椅上,草坪上。旁边一个白色的小东西坐在我平时早晨坐的地方。那个弯腰的老伙计也坐在那,我没想过去,远远地看了片刻,一会儿他起身离去,似乎那叹息,一声沁凉,窝在长椅子那儿没散,慢慢消失在暮色里。

 

京巴安安,在我家已经养了12年。有人说,狗的一年等于人的十年。按照这样计算应该是120岁了,基本靠药物来维持,最后上下楼都困难。我抱着到宠物医院,说到年岁了,小短腿风湿,一只眼睛有轻微白内障,打一针要了60元,于是在兽医打针空档,我把他们准备扔掉的针剂药瓶顺到兜里,按照药名到药店买了几盒,和一次性皮试那种注射器。大约合着2元打一针。我查了网上视频,这样在家我自学给安安打针。药店里买了各种眼药水,环丙沙星,氯霉素,熊胆眼药水,平时没事,抓过来就上,无论次数,硬是把眼睛上的又黑又亮。第二年安安因年老体衰走了。我趁着夜色把它安葬在公园草坪下深埋,终究去了它的自由世界。

 

一恍有两年,我再没有驻足过那个长椅子。公园修的乱七八糟,到处是栏杆,硬化场地,自然景观少了许多。这次我突然发现那个栏杆围着的草坪,长椅子依然还在。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白贵拴着绳在椅子边溜达。我轻声叫着白贵的名字,小东西挣脱绳子跑来嗅着裤腿,晃着尾巴,站起来俩爪抱着我的腿。

 

我问那妇人,“老先生咋没来”?

她惊诧地看着我说,“原来是安安的主人”,我们家老头子经常提起。“那安安呢”?

 

“两年前就没了”。“真可惜”,她说着脸上掠过一丝悲伤。

 

“老头子去年走了,剩下这小东西你说让怎么办,当初我就不同意养,现在我也走不动了”。

 

我安慰她几句,毕竟人都有这一天,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后来晨练,我不止一次远观过那个长椅子,有一对年轻人依偎着。白贵可能寄托了其他白色的狗,看每一条都像。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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