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之殇,众生的血泪浇灌出多彩的花瓣

一   黄黄端午节上午十点多钟离开我家的,当时送煤气的人打开我的院门,我在铺墙拐地面石头没去门口。黄…

 

黄黄端午节上午十点多钟离开我家的,当时送煤气的人打开我的院门,我在铺墙拐地面石头没去门口。黄黄就趁这个空隙离家出走,孤独地去了没人知道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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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黄比我们早些时候流浪到九华山茶溪,我们2017年春上第一次来茶溪时人烟稀少,黄黄已在此生活多年,对每一个到访茶溪的人都热情迎送。我们与张兆玉先生初来茶溪访友,小巧玲珑的黄黄跟着我们转悠,一副可怜的样子。那几天,我们分些食物给黄黄吃,离开茶溪时从倒车镜里看到黄黄在车后面追着跑。张兆玉先生说:“黄黄这么不舍我们,看着心里都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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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黄在九华山茶溪流浪

 

次年春季,我与爱人栖居茶溪,成了张兆玉夫妇的邻居,黄黄自然成了我们两家的常客,只是张家有佳佳,黄黄晚上便在我们家过夜。那年重阳节的前一个晚上,我们几户邻居和贾虎、王兰云、李君等人在张兆玉家院子里喝酒,就要临产的黄黄那晚成了大家宠爱的对象,分享了许多美味。次日早晨,我在屋里吃饭,爱人收拾行李准备饭后回城。爱人在走廊上大叫:“快来,黄黄生娃了”。我飞出屋见黄黄在窝里已产下了个黑色的狗崽,想起小时候父亲在猪圈里给母猪接生的场景,便叫爱人和碟红糖水来,我把碟子端到黄黄嘴边,它每喝下一小碟红糖水便又诞下一个娃儿。邻居薛克勤大姐等人闻讯拿来了牛奶,她们在一旁喊着“黄黄好棒,当妈妈了。”黄黄像受到鼓励似的,一个响屁过后,居然生了一个比第一个大一倍的黑娃,它将包衣吞进肚里,用舌头挨个舔干净四个崽子身上的黏液。

 

我与爱人推迟了回城,她天天熬些鱼汤与肉汤,由我喂食黄黄。后来她也学着我的样子端碟子喂黄黄,它居然不吃。我爱人笑说:“黄黄莫不是你前世辜负过的情人吧,这辈子找你讨账来了。”邻居谢丹薇大姐说起过一件事情,她独自去山里拍摄照片,黄黄一直紧随左右像保镖似的。更为惊奇是只要来过茶溪见过黄黄的人,下一次再来茶溪黄黄一准在你的车门口原地打转,欢迎你来,给人丝许温暖,也让寂静的山野间多了点烟火气。我与爱人有时回城办事,便将黄黄和其崽子们转交谢大姐等邻居照顾,我们回山里再接黄黄一家子回来。

 

图片作者家与谢姐家照顾黄黄一家子 孙赛华 摄

 

我见过黄黄流泪,第一次是那个我取名叫“九儿”的崽娃离世的时候。那天中午,我爱人回城了,我请山里两位农民帮我做事,中午烧了几个菜留他们在家吃饭。我收拾碗筷发现,黄黄在使劲舔着一动不动的小九儿。我用手贴着九儿的鼻子,感觉不到一丝丝气息。山里老农叹口气说:“死了”。我找出一方干净的毛巾要裹起九儿时,黄黄的眼角掉下来大滴的泪水,使劲亲吻自己的孩子。这种情景,让我眼前浮现出我母亲常说起我七岁的哥哥死在她怀里、还有一位六岁的姐姐饿死家中的画面。我贫寒的母亲那种情景下一定掉下了泪水,不然她何以到晚年仍忘不掉这情景。她后悔将发烧的七岁娃儿关家中,与我父亲帮人家车了一天的水,换两升黄豆变卖了,到晚上急急回家看娃儿满脸通红、口不能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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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狗即是体质最弱的“九儿”

 

我第二次见黄黄掉眼泪是那年春节前,我们要回城过年,将黄黄的三个娃儿抱上了车,黄黄不肯上车。我只好在院子外留足了食物和水给黄黄独自在山里过年,等锁门时不见了黄黄,原来它蹿到车里拼命吻三个娃儿。我们想关车门带它一起去城里,它跳下车。等我们打开车门时,它又蹿上去亲吻自己的娃儿。如是者三次,当我们车子启动时,我看到默立路边的黄黄眼角大滴的泪水掉下来。在它的认知世界里,可能这一别母子间此生再也不能相见了,它哭了。

 

春节过后,我们回九华山茶溪。黄黄早已跑到我们车旁,当看到自己的三个崽子时,欢喜得在原地打着转,三个虎头虎脑的娃儿们围着黄黄一起跳呀蹦呀。我们给三个崽子都取了名字:小黑豆、阳阳、大黑豆,山中鲜有故人来,每天喊着它们的名字,它们在我们面前跑来蹿去的,给寂静的山野生活捎来了许多烟火气。尽管有我们的精心照料,黄黄的三个娃儿不到一年的光景中都经历了生死磨难:大黑豆被上山香客的车子撞死,我们心理还未平复过来,小黑豆被车子拖行十多米远,被人扔进草丛中呻吟,腿骨粉碎、体无完肤。我们寻找到后连夜送往池州医院抢救,兽医见我们救狗心切,狮子大开口要价过万。我爱人急得流下了泪水,还是支付了高昂的费用,小黑豆手术后住院十二天重回茶溪。她说“大黑豆撞死后被人扛上摩托车带走成了盘中餐,小黑豆遇难若是见死不救,会留下一辈子的愧疚”。三个狗崽子中最有战斗力的阳阳在冬夜里失踪过两个昼夜,那几天我在山野间呼喊找寻,夜里开着院门,每隔一会就去门口张望,彻夜不眠。黄黄一声不响的陪伴着我,夜里趴我脚边,随我守望阳阳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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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黄与狗娃陪伴作者山中岁月 孙赛华 摄

 

阳阳归来了,走到我的门口便瘫倒地上,嘴唇撒裂、眼睛肿得看不见眼珠、遍体血伤……我抱到医院为其疗伤。回家后昏睡一个星期,只能喂点流质食物,没有咀嚼的力气。就像一个在外谋生的游子受尽诸多磨难与伤害,回家对家人只字不说在外的伤、心中的悲,在时光里慢慢自救自愈。只是可怜了黄黄,每个受伤的娃儿归来时它每天舔其伤口,这大约是动物最本能的母爱吧。

 

 

又是一年秋风起,黄黄又要临产了。

 

那天外科名医章长华和名校校长孙叶青等几个故交来山中,我忙着做饭,见黄黄呆在沙发里,便说了它一声,它知趣出门了。午饭时我们在户外塘边喝酒,友人忽闻乳狗的“嘤嘤”声。我们遁声找去,在一处堆杂物与毛竹柴禾堆底层,发现黄黄钻在里面生产。几位心善慈悲的旧友放下酒杯,一齐动手轻搬那堆柴禾,唯恐伤着黄黄与它的娃儿。我用薄被兜起两个狗娃放入早已备好的窝里,黄黄跟着我走,不一会儿又生一个狗娃。上一次生了四个少年郎,这次三个都是小女生。众人皆笑我:“你又要服侍这个前世的情人做月子了”。

 

这三个狗婴在寒风吹来的路上,天天与黄黄和哥哥们在草坪上玩,小黑豆与阳阳万般宠爱一母所生的妹子们。我们目睹狗生不易,却也有着这般和美的时光,为这一家子高兴,有时看着它们在草地上急跑忽然转弯,后面来不及转弯跌倒在草上打几个滚儿,又爬起来追前面的同伴……那时候,我们也想在草上打几个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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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阳、四妹陪作者茶溪听雨 孙赛华 摄

 

黄黄娇小玲珑,每到恋爱的季节时,茶溪及其周边的情郎昼夜在我院子附近转悠。一直以黄黄外婆自称的我爱人犯愁了,她对黄黄说:“黄黄,不是你生不动,而是外婆养不动了。”自小流浪惯了的黄黄从不让人抱,那次破例让外婆抱上车,还有它的女娃四妹一起送去医院做绝育手术。车子尚未启动,我爱人早已泪流满面。这个曾带领过几百人谋生的女企业家在企业在最艰难的时候我都没见她流过泪,这回却哭得稀里哗啦。她说:“对不起黄黄的信任,更对不起还没恋爱过的小四妹”。四妹身材娇小,走路听不见响,我爱人一直自责说给四妹做绝育手术早了。今年春节收养的“逗号”也到了恋爱的季节了,我几次说送去做手术,她一直不肯,宁肯昼夜将“逗号”单独放一个房间,外出不离其先后,也不想让它重走四妹的路。

 

 

黄黄身受重创是今年3月19日早上的事情,猝不及防到就发生在我眼前,我也来不及制止。

 

茶溪原本有许多流浪狗,我们与邻居差不多都给它们起了名字。大雪纷飞的冬季,我与爱人每天多煮两锅饭,拌些汤汤水水,送往流浪狗经常出没的地方。有时白天外出,晚上归来也冒着雪花给那些流浪狗们送食,它们在风雪夜里见到我们摇头摆尾,一口等不到一口吞食,可我们转身要走时,它们不约而同的停止进食一起护送我们。可怜的是这些狗多半活不到一年就死于人手,成了食客们的盘中餐。有的小饭馆老板抢不到冬天的狗,便在夏季打来冰冻起来,冬季里拿出来喂食上下山的食客们。

 

去年春夏之际,茶溪来了一群制服男持网兜与铁叉清除狗。像一阵狂风掠过,那些我们喂食过的乖得不能再乖的狗狗们全不见了影踪。那些天,我与爱人心里极为难过,有种无法言说的伤与愤懑,只能看好黄黄与它的孩子们。所谓众生平等,我们人活着又何必非要置狗们于死地呢?我们每次开门都陪着黄黄一家子出门,一个不少的把它们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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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九华山茶溪的黄黄眼神总有些忧郁

 

黄黄出事那天早上,我开了院子的后门,曾被车子轧断大腿的小黑豆跑到门边,忽然冲过来一条大野狗咬它,黄黄冲上护着自己的娃儿。我低头看小黑豆伤势,忽听惨叫,跳起大声呐喊着疾奔过去,黄黄被那大野狗咬住头摁在地上,直到我跑到近前那野狗才松开跑掉。黄黄一头是血跑回家中,待我追大野狗回来,我爱人说:“黄黄头顶与嘴巴全被咬烂了,我给它上药时它跑掉了”。以前听人家说,狗自知大限来时便离家找个地方等死,不给主人添麻烦。我们带着黄黄娃儿们在外寻找到深夜,也不见黄黄的影子。是夜,我们收养的一条叫“花花”的流浪狗也失踪了,我们整夜未眠,祈祷着天亮了或许花花会带着黄黄回家。

 

天亮时分,我果真见到了花花,黄黄跟在它身后,胆怯怯的样子,身上的黄毛都被血染红了。我忙呼爱人出来,我抱着黄黄,她开着车立即去医院。医生为黄黄清洗创口,我爱人满头汗珠、脸色惨白地跌倒在沙发上,嘴里念叨着“黄黄太惨了”。我抱着黄黄让医生清创,汗水湿透了两件衣服,不是天热,而是目睹医生给黄黄清创缝针,精神上倍受折磨。黄黄乖乖的一声不吭,连医生都说:“好乖”。它何止是乖,这一昼夜在荒野受了多少苦痛与恐惧,可能大限未到才在花花的劝说下回家找我们求生,再来陪伴我们一段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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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黄与娃们陪伴作者耕云犁月 孙赛华 摄

 

我回来后,曾几次持棍外出寻找那只大野狗。山里一位白发老者深叹一口气跟我说:“路两边的小饭馆关门歇业,路上不见行人。流浪狗连饭米粒都找不着,饿极了才变得凶残起来”。他像是在点化我醒悟,化解心中的块垒与恨意。是啊,这晴朗的天空下,受困于室内的大都市人生命都在煎熬中苟活着,我进出山野间的小路设了许多卡,人活着都这么难,何况狗呢!我把棍子扔进了山谷,回家与爱人一天三次给黄黄清洗伤口、喂药。看得出黄黄非常疼,也很害怕,有时躲到墙拐可怜巴巴的看着我们。我们也只有狠心给它上药,精心熬些流质食物单独喂它。若是放同一个盆里,黄黄一准像往常一样退到一旁,让娃儿们先吃,自己吃些残食,连盆也舔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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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前一天送黄黄去医院 何显玉 摄

 

那些日子里,黄黄最开心不过的事情就是阳阳每天舔它的伤口,看得出当娘的很受用。我们笑说,这跟晚辈侍候生病的家长有些像。想想黄黄其实算是相当幸运与幸福的,比它早生或晚生的狗狗们多活不了一个四季就被人害了,幸存下来的又逢上这关门闭户封路的日子,连口吃的也找不着,于是残害同类。而黄黄一直与自己的娃儿们一起生活,一起出发,一同归来。

 

 

端午前两天晚上,我与爱人听到黄黄整夜的哀叫,后来连嗓音也叫破了。我半夜起来特地去看看它,摸摸它,端水给它喝,它跑到院子里继续叫,后来出不了声。我们想起今年春节前,一直喂养的一只叫“灰灰”的流浪狗忽有一天仰着脖子哀嚎,尾音拖得很长。我与爱人把灰灰领到屋内,拌了些肉食与饭给它吃了,次日就不见了。灰灰不到两岁,应该算是狗中少年郎。后来有人告诉我:灰灰被人打掉了,能烧好几个火锅呢。灰灰与其他活不过一个春秋的狗相比是岁长的了,可也还是狗之殇啊!

 

端午前一天上午,我与爱人送黄黄去城里看病,当初救治它的医生给黄黄抽血化验了几项指标,报出了一串数字,大概是说黄黄老了,器官哀竭了。他叹口气说,若不是三月那次受重伤,黄黄还能多活几年。他安慰我们说:“你们也尽心竭力了。”我们带了些药回来,轮留看护着黄黄。当天晚上,我们在院子里纳凉,黄黄围着我们转圈,累了就在草地上趴一会儿,起来趴我们脚边,格外依恋我们。夜里我们注意到,黄黄多次走近水碗,想喝水却张不开嘴。我抚摸着黄黄反复说:“你是我们家的小生命,我们都喜欢你。你不要去别处,就在我们家老去,我们不嫌弃的。”联想到五月初时,我的三姐夫在城里儿子家病危时,我特地交代外甥:你父亲可以回东圩埂外婆留下的老屋里老去,后事也可在老屋办。我知道三姐夫乡下爷爷的爷爷就生活于斯的村庄已被夷为平地,连老树也连根拔光了,三姐夫纵使渴求死后魂归故里,灵魂与肉体都无处安放了。

 

我们众生活着那么难,死别也是这般的凄凉!

 

 

黄黄悄悄离别了我们,别了它带娃儿们和我们共同生活了五个春秋的山野小院,它走出这院子肯定有万般不舍与无可奈何。我就知道它那么喜欢自己的娃儿娃女,也那么依恋我们。就是端午节上午我在铺石头路面,它还三次走近我的身边,让我抚摸它。我爱人回来不见了黄黄,我们外出寻找,一声声“黄黄”回响在山野溪畔,飘进丛林深处。

 

我们回院子时,黄黄的娃儿们围上来,看得出它们之间是有语言的,个个哀伤,连饭也不吃。我爱人默默掉泪,我打趣逗她说:“你不是说黄黄是我前世辜负了的情人吗?或许这辈子找我来算账,生的娃儿们都留给我照顾。”我们说着说着,笑着笑着泪水溢出了眼眶。黄黄就这么独自走过阴阳地界,默默承受生命之殇。我们能做的事也就是要照顾好它的娃儿们,与它们在这山野间共同多生活一些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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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众生的血泪浇灌出多彩的花瓣,众生原本实苦,生命又那么短促,却要一路上承受生离死别之殇。造物主赐予每个生命来到世界,自有其价值和意义。众生过往的各种悲痛经历都是后来者前行路上的光,给前行者以勇气与力量,顽强地走过坎坎坷坷的幽谷溪畔,完成其来人世间的使命。若是再徒增众生莫须有的悲伤,这生命之殇众生又怎么承受得了啊?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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