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舅

最近,短片《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火了。看完这个视频,我不由地想起我的大舅,那去世多年还埋藏在我心底的大舅。…

最近,短片《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火了。看完这个视频,我不由地想起我的大舅,那去世多年还埋藏在我心底的大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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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是晋西北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小名白小,大名没多少人知道。准确年龄不清,应该比母亲大个两三岁或三五岁吧。大舅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勤勤恳恳地和土地打交道,春种秋收,伴其一生。大舅其貌不扬,身高不足一米六,身材消瘦,脸颊被岁月无情摧残出深深的皱纹,初见面给人的印象是显得有点卑微。由于他终身未婚,无儿无女,在老家是注定被人瞧不起的,就像他的大名早已被人忘记,村里人多以小名称呼,晚辈们则在大舅的小名后面缀个尊称,叫其“白小叔”。

幸好他有个被人称道的妹妹,才使他卑微的腰板能够挺直。尤其是每年开春后,大舅从陕西汉中妹妹家探亲归来,村里人便会不约而同来到大舅家,喝老家没有的汉中茶叶,吃老家不产的桔子、核桃,听村子外面发生的新鲜事。大舅讲得眉飞色舞,听众们也纷纷点头回应。每年这个时候的大舅,应该是村里最嘚瑟的。大舅的面子是妹妹给撑起的。

大舅的妹妹是我的母亲,因为父亲南下解放汉中并留下来工作的缘故,母亲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离开晋西北,来到汉中生活。相比农村,能进城端上公家饭碗的父母亲,在贫瘠的家乡成为众人仰慕的对象。因为妹妹心疼哥哥,大舅便常常于秋收后,从晋西北来到汉中,在妹妹家住到来年春才回去。来时的大舅,面黄肌瘦,腰弯背驼,在汉中水土的滋润和米面的营养下,脸庞红润了,显胖了,身板挺直了。临走时,带上妹妹给缝制的衣服以及土特产,风风光光地回山西了。第二年秋后,他又开启行程,来到汉中住几个月。大杂院里的邻居们也都和大舅熟了,开玩笑说他过的是“候鸟”生活。

大舅吃苦耐劳。来到汉中吃几顿好饭食,精气神就有了。闲不住的大舅,就央求母亲给他找个活路。我记得很早那些年,每年都能在火车站找个装卸活,专卸水泥。我去给他送饭。只见那五十斤的水泥包,他略显吃力地弯腰扛在肩上,快步走到指定地方堆码好后,再去扛另一袋。因为装卸是计件,多劳多得。所以,大舅干得很起劲。一天下来,他满身的水泥灰,只有一双眼睛忽闪闪的,活脱脱一个灰人儿。我问他累吗?大舅说,这有啥累的。几个月下来,大舅挣了几百元。他乐呵呵地说,我在老家一年干到头,才挣几十元,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那些年挣的钱,母亲怕他带回家胡乱花掉,就给他存在这边的银行里,需要时,再给他寄回去。

大舅看似外表木讷,其实心灵手巧。闲暇时,他收集了一些塑料捆扎带,编织起买菜的提兜来。几天功夫,一个漂亮的带着彩色图案的提兜就编成了。后来,这种提兜成为我们大杂院各家主妇上街买菜的标配,因为大舅给每家都编织了图案各异的提兜。每年春节前,大杂院里各家都会买只大公鸡做酱鸡吃。大舅热心的帮街坊邻居杀鸡。他只要公鸡毛,攒够了,就做鸡毛掸子,丝毫不逊色于商店里卖的。大舅来后,很少看到磨刀师傅到我们大杂院来。因为大舅会把院子里各家的菜刀和剪子都给磨的铮亮,非常锋利。大舅不在汉中的日子里,才有磨刀师傅的生意。

大舅说一口浓郁的山西话,刚开始,他对我们汉中话不太听得懂,还闹出笑话。有一天,父亲在家休息,一个锻磨师傅来到院子里锻手磨。大舅便和锻磨师傅拉呱起来。据父亲讲,他们都听不懂对方的话,便所答非所问,非常搞笑。比如,大舅问,你们这还闹饥荒吗?意思是还遭灾吗?锻磨师傅回答:我家养的不是黄鸡,是个白鸡。大舅又问;你们这不睡炕?锻磨师傅说,我们有水缸。大舅问你爱吃水饺吗?锻磨师傅说,睡觉还早呢!就这样,两个老头东拉西扯一上午,全都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有一年,大舅不知做错什么,惹得父亲不高兴,还和母亲吵了几句嘴。大舅很有自尊,回去后,连着好几年没有来汉中。母亲想她哥了,便让我写信请大舅来。大舅接到来信很高兴,当年秋天就早早来了。还带来老家的黄米、莜面和葵花籽,背了整整一蛇皮袋。一见面就高兴地说,土地都分到户了,现在想种啥就种啥。大舅知道父母亲稀罕老家的黄米油糕和莜面鱼鱼,就专门种了一些。还给外甥们种了向日葵。这就是实诚的大舅。

转眼间,大舅已经年过八旬,都说八十不留宿。大舅年纪大了,路途遥远,来回奔波,出个事也没法和老家的亲戚交待。从安全角度考虑,就再没让大舅来过汉中。娘亲舅大。对老家的大舅,我们时常会电话向他问好,要他把生活开好,把自己照顾好。种不动地,就不要种了。接到我们的电话,他会高兴好几天。因为远方还有人牵挂着他。逢年过节,母亲会给大舅寄个装有衣裤和茶叶的包裹。年事已高的大舅,后来成为村里的五保户。

2010年6月23日晚,老家打来电话,说大舅去世了。一家人闻知大惊,因为前几天,我们打电话问候,还听说他一切都好。据说大舅是参加一次宴请,吃了不洁食物引起腹泻,他也没当个病,心想扛扛就好了。没想到,腹泻竟然要了他的命。

大舅没有亲人,第二天一早,我代表年迈的父母赶回老家奔丧。我们心急如焚,两个司机换着开,当天黄昏就赶回老家。临行前,母亲嘱咐我,把钱带够,给大舅办个像样的丧礼。夜色下,大舅的灵堂设在他那低矮的房间,他的遗像还是在汉中照相馆照的,那年春节,我提议照全家福。全家福照完后,大舅说他想单独照一张,还让我放大带了回去,没想到他早有考虑。

香烛缭绕,哀乐声悲,长明灯发出幽幽的光,瓦盆里的纸灰还未烧尽,露出若明若暗的火光。我悲痛地跪下磕头烧纸,大舅的遗像在昏暗的灯光下忽明忽暗,透着幸福感,他仿佛知道我一定会回来送他一程的。大舅生前爱喝汉中茶叶,我把从汉中专门带的一小包茶叶和一瓶地产酒供奉在灵柩前,黄泉路上不能没有茶饮没有酒喝。

金钱产生效果。在老家亲戚的操办下,大舅的丧事办的很隆重,专门请来戏班子唱戏,院子里挤满来看戏的乡亲们,丧事成为喜丧。我作为大舅的孝子,披麻戴孝,跪拜一旁,接待亲朋好友,祭奠没有儿女的大舅。葬礼后,将大舅送至祖坟安葬。我将一铲铲黄土培在他的坟堆上,为他烧最后一次纸。忽然,一缕青烟袅袅升空,有人说这是喜兆,说明大舅的魂魄已经升天,去了幸福的天堂,尘世里再无牵无挂。亲爱的大舅,永远和我们阴阳两隔了。

回顾大舅的一生,在老家的确过的庸庸碌碌,村子里好像有他不少,无他不多。幸亏有个远方的亲妹妹,才能每年到妹妹这里过上几个月舒心的日子。大舅死后,母亲才说她这个哥哥打小没主见,人有长得瘦小,常被同龄人欺负。妹妹气不过,带着哥哥去找人家算账,逼着给哥哥道歉。她们的父亲去世早,我母亲未出嫁前,因为哥哥没出息,便成为家里的主心骨,事事都得母亲拿主意。母亲嫁到另一个村子,娘家里有大事,还要来找母亲讨主意。母亲还说大舅曾经结过婚,因为媳妇嫌他个头低、长相差,没有挣钱养媳妇的本事,结婚不久,就离婚另嫁了。晋西北男子本来不好找媳妇,前些年打拐,晋西北就有一些从汉中山区县拐卖过去的妇女。所以,大舅的媳妇出走后,他也就再没有成家,孤独地度过了一生。

这时,我想起著名作家梁晓声在长篇小说《人世间》里的一段话:“从你出生的那一刻,端什么碗,吃什么饭,经历什么事,什么时候和谁结婚都是定数,别太难为自己,顺其自然就好。”大舅的一生,看来从一出生就被老天爷的剧本所选定,三餐四季,终劳土地;孤独一生,灯火可亲,这便是大舅人世间的好光景。

在写就这篇文章时,已近午夜,突然狂风大作,雨点敲打着窗户,仿佛也敲打着我的心,空气中弥漫着哀伤。冥冥之中,大舅仿佛站立在我的面前。我喃喃地叫了声“大舅”,眼睛湿润了。是的,大舅的一生没有短片《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里的主人公二舅有出息。那个二舅,年少时的才华出众,残疾后的自学成才。村子里少有的能干人,还有个知疼知热的养女。短片里有一句很具哲理的话:“都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胡一把好牌,而是打好一把烂牌”。短片里的二舅,这把烂牌打得是真好;而我的大舅,不仅没有胡一把好牌,一把烂牌也没有打好。大舅是一个碌碌无为、与世无争的平常人,有时还显得木讷庸俗,被村里人瞧不起。但是,他还是在一把人生烂牌中度过了他的一生。没想到身后事,还得他的妹妹操心,留下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梁晓声还说:“如果亲人去世了,最初你不会那么做,因为你缓不过来,反而最思念的是之后的时光里,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他时,鼻子一酸,泪流满面,想起他在该有多好,或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所以,失去亲人最难过的不是失去的那一刻,而是日后想起他的每一刻······”大舅,想不到在你去世这么多年,外甥会为你写文章。我的文章也只是写出了真实的你,不会粉饰你。此时,我多想能回到山西老家,来的你身边,和你说说话,为你拔去坟头上疯长的荒草,再给被雨水冲刷的坟堆培上黄土。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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