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攀缘

囚禁于封闭空间的虫子,会本能地向上攀爬,一次一次,永无止息,或者勤恳地向着某个光亮的出口爬行,光线来自日光的投…

囚禁于封闭空间的虫子,会本能地向上攀爬,一次一次,永无止息,或者勤恳地向着某个光亮的出口爬行,光线来自日光的投射和更高的高处,它们的虔诚和执着类于一种宗教。

森林里为争取阳光的植株,拼命地向上向高处生长,直到把躯干出落成笔直修长的模样,像一道向上追附的光,朝无限的高远射去,尽量伸展,箭镞似的融入高不可测的虚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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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不安于现状的努力,大多也往高处而去,可能会有不同结果,但朝上攀缘的姿态是不变的,有别于匍匐和堕落,也有别于时下的躺平和内卷。可以肯定,“卷”的方向——只会向内而非向上,说明所谓的“卷”顶多算是内斗,其实并不高明,这样的生活一点也不高蹈。一路“卷”来,也一样心力交瘁,蓬头垢面,却只是被现实绑架,灵魂少有更高更自由的追求,何其悲哉。

曾经有过一些异乎寻常的生活体验,就是那种突然找不到感觉的时候,或者用已经掌握的认识体系无法给自己一个完美答案的时候,会一边认命地说服自己接受自己的不堪,一边挖掘日渐坚硬的思维缝隙,敲骨吸髓那样试图找到一个表质之下的内核。我期望得到神示或者出现奇迹,或者得到某种面喻或降喻,然而没有。世人的生存大多不过皆是简单的复制,倾其一生复制另一生,一人复制另一人,连稀缺的类于勤奋的搏命的扎心的奋斗也是,一种周而复始可以不断继承的以依赖物质消耗且终于物质消耗的生命形态而已,断不会有更多的可能,如此漫长的蝼蚁般的生存可以忽略,事实上很快就被忽略,亲属之间也不过三代,便忘得一干二净。生命可以随心所欲,但不能随波逐流。只好抬头向上看去,去找寻更多可能的描述和更好时间的组成,像是不断追问、一路追赶和被追赶中寻求重构新的生活,突然一道微光在头顶闪过,接着炸裂出一个正在隐遁的词:攀缘。

多年以来我痴迷于一再譬释和丰盈头脑中凌乱驳杂、变幻不定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幻象,它们像散碎的时间、逃匿的思绪一样无法聚合成为具体的样貌,甚至不肯就范于我的浅尝辄止和犹疑不定。它们逃散、反抗、挣扎、抵抗任何试图将其纳于麾下的努力,也拒绝点化般固定其于一种认知的结果。是的,它们永远没有结果,只有浅淡的过程,不留痕迹,也不会是结论。我只是觉得,有很多事物也许与个人经历过的攀缘有关,一种或许继承自动物性的本能,而最终超出其范畴的生命展示,在宏大叙事中习惯于引申为——进取。夫子惊呼,“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不如狂狷。

 

 

这一生中有很多次攀登或者攀爬,是真正肢体参与的那种攀高,物理上称为动能转化为势能的攀,从低到高,由易至难,最终达到需要坦然面对的某个高处,时有有荡胸之气蓦地腾起,按捺不住高啸长呼,似是得到由衷的升化与解脱。最初,并没有刻意的精神或心理层面上的影响,但我相信它们一定参与了这样的攀升。

高是生活态度,也是生命维度。我一度迷恋这样克服身体和心理极限的挑战,将任何可以达到的高度都不放在眼里。至少,认为它们只是攀上的巨人肩膀的一部分,可以通过力搏到达。很多时候,似乎都在尝试攀缘某一个高度,犹疑不决,心里掂量,最后决然登场。也许,内里隐约认定,当仰望某个方向的时候,就笃定可以戮力做到,那时还不懂得狂狷,只是不愿再多虚与委蛇矫情掩饰,唯愿尽可能接近、抵达、登临,接着再望向另一个高处,这是一种命定的乐趣和活着的意义。如此,与其虚矫伪情,还不如狂狷来得好。

幼时生活在晋南乡村的一处不大的宅院,一个土构的世界,黄土筑的墙、黄土垫的院,黄土烧的砖瓦盖的房。黄土在脚下,我却看向远处和更远的高处。站在院中环视四周,所有目力所及的高不可攀,常常被我一一踩在脚下,院里的果树、正房的屋脊、邻家的窑顶等,没有比它们更高的去处了,除非是天。我并不需要借助工具,便可站在它们上面俯视众生。从树的枝杈延伸处,又可以逾墙而立,进而踱上屋顶,踩在青瓦交接处既稳实又不会踩坏瓦片,然后脚步可以一步一步迈向垒有兽形图案的屋脊。在那里,我可以坐一整天而不被人发现,视野却突然扩大到能够遥望村外更远处的村落、连绵的树影和山峦,以及远到模糊的远处。那或许正是一个需要做出姿态的年纪,需要像克服高度一样克服恐惧和陌生,然后才可能接受改变的事实,有时候只需要一点高度,一切都会大不相同。

好奇心常常怂恿我,沿着自家屋脊如履平地般翻上邻家窑顶,望向就近处的一块田地,庄稼就在触手可及处,人们总是喜欢靠近他们喜爱的土地,吃喝拉撒,生老病死,一辈子都离不开。我相信一切都有关联,你周围的一切都昭示了这种互相贯连的结构。某次,从地里回来竟然决意不走寻常路,从与玉米地相连崖窑顶,绕过镺蔓的棘刺,踩过相领的几家屋脊,最后站在自家厦屋房顶之上,又从临墙的一棵结着金帅苹果的树上下到院内,像是从天而降一样,让人觉得甚是刺激。当然,更刺激的地方是村里制高点舞台顶上,辐射全村的高音喇叭和电视信号塔就在上面,我不止一次从戏台穹顶攀过,然后孤独地坐在那儿,听着广播里的音乐,觉得这儿能够号令全村,也可以巡视全村,连一头悠然而过的牛都不放过。就像此后多次走过一边临崖的半地窨院时看崖窑下面的人家那样,看他们一个个顶着头顶大小的人形忙碌着什么,如草间窸窸窣窣的微渺之物,觉得自己似乎掌控着比他们更高一筹的命运,至少也是生活是主宰,或者生活的旁观者。从那样的高处,看到的世间,熟悉而生动,竟然也从中看出了悲悯和同情,渐渐会被一只手慢慢拉走,开始远离孩子的世界。

我不至一次提到对一棵巨树的征服,在一个满月的夏夜。是被一群孩子撩拨着去爬那棵立在家门前的巨桐,二十多米的样子,这样的高度对一棵几十年的毛桐来说已是奇迹,在那时以为更高,是白天都不敢尝试的事,树太高太粗,且无辅助之物。那群孩子中可能有我,也许没有,不记得了,但我记下了攀爬中的冲动与畏惧。爬到一半时,恐惧大于体力,进退两难,再往上已是骑虎难下,体力大于恐惧,似乎进入迷乱的梦幻之中,精神与肉身脱离,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的体验,再变了视角自高处垂视众生,看他们苟且而凡俗的生活……后来,怎么下来完全不知道,那时以为可能就此在那个夏夜从树巅升飞,再也不用回来。那时,对亲人即将离去和自己的慢慢长大、离开毫无察觉,有一种失去的模糊如这浮荡的夏夜,模糊如自己终将远离和失去什么,似乎一切都隐形于这曼妙的夏夜里,或明或暗,或淡或浓。那棵老树后来成为许多家具的板材,有着异于寻常的木质,还有好闻的味道,似乎永远成为了一个奇迹,它的木纹中永远刻进了一棵树的沧桑和一个少年的成长。

少年时一次几乎致命的攀爬,是在一次迷途之中。几个十多岁的孩子,远赴去村不远的一个叫傲顶的村子,迷雾中竟然迷路了。后来,不知为何走入此地峡谷一样的一道深沟里,黄土冲刷而成的沟壑有着耸人听闻的高度,我们找不到出口,大家心里忌惮着传说中的迷魂草,以为此生都不可能走回去了。传闻迷魂草是坟头衍生的一种植物,生长中就带了某种难以明状的蛊惑,中了迷魂草的人多在夜里,他们会整宿地围着坟堆而转,如遇鬼打墙,前方永远有似曾熟悉的家门和灯火,却无法迈出正确的一步。我们以为这雾天如夜,可能也如中了迷魂草一样,一直在沟里盘桓,就是走不出来。后来,决定沿沟壁垂直向上攀缘,唯此才能别开生天绝地求生逃出生天。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一定有我的因素吧,我总是习惯在迷乱中从站立的地方抬头望向高处,始终认定攀爬是才是克服自身局限的唯一途径,虽会艰险,却也直接,像脱离引力一样脱离某种羁绊。

我们开始不借助任何工具向上攀爬,当然也不可能有工具从天而降。初时自然容易,及至中间,疲劳和险恶令人几欲崩溃,黄土的直立性塑造了叹为观止的自然奇观,却尽可能地制造了令人胆战的险境,当你上到无法向上也无法后退的高度,整个人几乎是绝望的。向下,一定是不堪想象的结果,向上,也是无法预料的安排,好吧,刀斧在前,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我们决定伸头。几个人的裤带结在一起,崖柏艰难铆定的根部尚可借力蹬踏,就这样贴着直立的黄土沟墙沿壁而上,几个人坚持着没有退路地向上攀去,没有希望这是最后的攀登,但它也许就是,也许不是。雾中不知爬了多久,也不知还有多高,当终于听到头顶有鸡犬之声时,人几乎哭了。最后一段高度,人为的生活痕迹渐重,沿沟倾倒的垃圾都能让人感到尘世的温暖。我至今无法相信我们最后攀上来时的样貌,落魄还是凯旋,顶部不过是一处平淡无奇的屋舍人家,一如我们迷失前的样子,也不敢肯定如果再来一次还能否上来,但那毕竟是一次有惊有险的攀缘。也许这世间的从容,都有着不只是看上去的那般云淡风轻,一定有一段并不平淡的过程对你刻骨铭心,不在此处,就在别处,是命定,也超越命定。

 

 

在城里上中学期间,第一次住进了楼房,悬挂“振兴之星”牌匾的教学楼已经足够高,依然盛放不下所有年级,最高年级意味着即将面对最后的厮杀和摊牌,他们被安放在学校后面四合院的青砖瓦房内,仿佛喻示着一切归零从头开始。那时,高耸的教学楼在“青砖瓦房”的映衬下更显得下更高,尤其在夜间晚自习的课间,一座灯火通明的楼宇各层站满了不同年级的同学,他们意气风发裙裾飘飘代表着一种有别于从前熟谙的乡村生活,从一楼举头看到顶层更觉遥不可及,谁会想到自己竟会从高楼外墙的消防爬梯夤夜攀了上去。起因是准备与高一王姓同学一起由此爬上顶层天台,那真是一个狂狷出格的举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就在许多同学的注视中徒手爬了上去,幸好没有被老师发现。只记得临至顶层时,由然而生的恐惧在身体中传递,对夜间攀楼将造成致命影响,必须强制地清空所有杂念,免得任其滋生它念,要毫不怀疑,毫不犹豫相信自己才能安全地攀上去。那位同学选择放弃,并没有随之攀缘,多亏他没有一起爬,不然其间和风险和心理考验难免会造成事故。三十年后,我们在黄河岸边他家乡的鹳雀楼下相逢,古诗里那幢巍峨的名楼让我记起了那次对教学楼的攀缘,那个曾经青春狂妄的时刻,现在,我们虽然都已过了心旌荡漾的年代,但是仍怀更上层楼的冲动。他陪我登了鹳雀楼,目穷千里,黄河如练,不知他还记得当年的那些事儿,几十年的时间时至今日所得所历所失所谬,所有的滋长发酵沉淀,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本身就是一次漫长的攀缘。

中学伊始的那次冒险的攀楼是一个挑战高度难度的开始。后来,与同学相约又去爬距运城三百里之外的西岳华山,那真是一次饥饿、困顿、惊险、刺激、疲乏、拮据混和的攀缘,在当时的那所中学里算是个异数。黑夜仿佛给了人深不可测的胆量,未经多想即乘穿过孟塬的夜车直奔华阴而去。途中纠结了同道者,江湖偶遇一般惺惺相惜,然后合路直奔华山之巅,仿佛天下英雄皆同路。大家皆是一样的年纪一样的冲动,似乎这个按捺不住的生理时段,需要一座如华山这样以险著称的山来对付,彼此对等如棋逢对手良将相遇,只有高手之间对决才不会有出格的结果,不然维免会生出什么乱子。

夜爬华山虽然靠夜色掩盖了华山突兀的险,但其间的劳顿疲惫仍然不可小觑。一路无话,只有机械地向上向上一直向上,夜至东峰顶上尽是各地学生们放纵恣意的呼喊,无奈粮草不足囊中羞涩,中途真是半程忍饥挨饿过来,还好有积雪成为观日出前解渴之物。接下来天光渐亮,真正考验能力和素质的攀爬密集地摆在面前,那些道士们迈着奇诡脚步走出来的栈道、天梯、小径还没有得到有效安全的防护,那些仅靠窄木铁链供人攀爬的路径,已经以“千尺幢”“回心石”的名称做了警示,走过去走过来完全靠胆大心细或者准确点是靠命大。奇怪的是,十六七岁的时候几乎是聊无惧色的年龄,时间和上苍太过慷慨把最好的一面该给的都给了,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也没有什么能拦得住,历史上疯狂的时代大约就靠了这一年龄的冲动吧。从最危险最高处几番下来,心有余悸,毫发无损,等回来下到起点玉泉院,竟然没有什么感觉,完全可以再来一次。后来,第二年还是又爬了华山,仿佛还愿,像是安抚那个曾被冒失冒犯过的西岳大神,也是平复一下心中躁动,为接下来毫无退路的繁重日子,也为日后如山般的险峻与高绝。此时的经历也许是在喻示,世间最好的都在过程之中,攀缘的过程,惊吓的过程,疲乏的过程,所有高难与高险不过如此,或者也需如此,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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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攀缘,过了不惑,心神总算安定下来,却开始迷上户外运动,京津一带的户外大神把目标早已锁定在了人迹罕至的野山野长城。徒步户外的驴友提起“长城三险”,都知道那指的是司马台的单边墙、箭扣的鹰飞倒仰和黄花城的十八蹬。据以前集齐三险的驴友评价,三险中单边墙最险,箭扣居次,十八蹬算是最不险的,第一次去的便是十八蹬。去了才知道,人说“长城三险”居三,这样的说法对十八蹬并不公平,那是你还没有见识它的厉害。

拜谒像这样充满野性的长城,最适合的季节不是春光明媚、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夏日流苏的时候,而正是草木枯黄、山风猎猎的冬季,适逢初冬正是去十八蹬的季节,所以就报名参加了。未去之前,也看过别人拍的图片,在我心里有一幅十八蹬的构想图:蓝天白云之下,崇山峻岭的陡峭山峰之上,一盘蜿蜒的砖城,在同样荒蛮的山岭映衬之下,城墙、关隘、敌台、垛口……皆以一副素面残姿傲然于世,野性十足。是日,大约从凌晨两点起,京津两地就被细雨包围,冬雨是最不讨人喜欢的,尤其是户外穿山越岭途中,雨的作用只能是加重了所有行程的难度,甚至还会带来无法想像的意外。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抵达探索十八蹬起点的九度河镇涧台村时,虽然雾还大但雨是歇了,少了雨具的捆绑比预料的情况到是好多了。但此行线路与之前传统的线路正好相反,等于是从传统的十八蹬相反的线路行进的。起始之地,像是一处乱木覆盖的密林,紧挨林沿的村子叫口楼村,冬天里林间竟然还有溪水潺潺而过,让人心里稍稍安慰了一些,不过被雨雾浸湿的密林像一块吸足了水的海绵,处处都让人体味着湿漉漉的感觉,那水就在枝桠间凝结的水滴里,就在脚下溪水落叶的怀抱里,就在身体发肤不断渗出的汗液里,没有人能想象出所谓“水长城”中“水”的份量原来这样浓重,它一度成为了主角。

好在林中漫步中,一路上都有行前行者不分时间段所系的路条时现,让人觉得一路有人相伴,有人指引,有人同行。那些颜色各异的路条是所有户外运动喜爱者们一道醒目的标志,它既是路标是宣誓也是邀请,它告诉人们他们来过,我们来过,后面还有人不断加入。逆行线路上也碰见了几拨顺行的同好,互相交换着前方的路况和给予必要的建议和忠告是户外活动的好传统,从他们的建议中知道我们选择了最难的方式。更改线路已不可能,后退非“驴”之本色,浓雾之下只有低头向前,向前,向前,然后成为一团别人无法理解的浓雾。几经跋涉,野长城终于现身了。在这个特殊的天气里,它比预想的还要冷酷和奇峻,还要神秘莫测。雾大,林深,山阔,视线极差,根本看不到山的形貌,雾霾的下雨雾,在长城冬日深色林木的映衬下,像起了诡密的黑瘴,黑沉沉地覆在四周,如埋伏着的千军万马,此处若有音乐应该是重金属与丝竹相合为宜,有一种惊险之外的诡异和悬疑。

一行人就是在我想象的这样大气磅礴的音乐中开始探险传说中的十八蹬,雾中的长城已分不出精确的位置,轨迹时常走错,有的岔口不辨方向,不时前队变后队重走。资料中说最高点应是吹风坨,但站在最高处时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雾还是太大了。极险处在一处近乎垂直的断崖式的山岭之处,落差大而高度高且两侧深不可测,相信恐高的人一眼便会晕死,而长城就锁在这直上直下的峰岭边缘,来过的人说这地儿俗称“猴咧嘴”。由上而下的难度之大,果然让偶遇的驴友言中了,猴子都直咧嘴的地介,着实名不虚险。这段惊险异常的攀爬费了最长的时间,但危险绝对不是虚妄而是对无视危险的警告,对付危险最好的办法是足够的耐心,用耐心和小心将危险分解成一个个可以控制的安全,就没有危险。有了这段惊险的挑战,余后的险段已不在话下,我的体验是冬天的长城太酷,也许只有冬天才配得上十八蹬这样天然去雕饰的野长城吧。

值得关注的是,品长城也是一种心境,当它矗立在你眼前时,它就不单是一个砖石砌作的身躯,而是一种文化符号,体现着我们民族的精髓。这话说得到位,但只有你站在荒野中的长城面前、投入它的臂膀怀抱、用身体度量它的雄奇险峻,才会真正感受到为什么是长城成为我们民族的符号,为什么长城作为一种古老防御的工事现在还能震撼我们的心魄,尤其在这大雾弥漫之下的野长城更让人有一种凝重之感。长城虽然多处于险处,但长城的险峻不是它追求的极致,而是一种平衡的圆满。这正是我们民族的精神特质,防御而不进攻,和平而不是战争,天人合一而不是兴师伐罪。十八蹬可能真的有十八座锯齿垛口墙,忘了专门去数,但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中“十八”这个数字却是一个极致的数目。“九”谓纯阳,“重九”则是至阳了,所以在我们的文化里“十八”是有登峰造极的含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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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还有攀爬藏地高山、南国险峰、西部绝岭、东海峭壁的时候,也有尝试攀岩练习的时候,每一次登高或临渊都是一次人与自然、心与大地的撞击,也是脱离低处徘徊的选择,我听得见咣咣作响的声响,仿佛自天际传来,又自内心而发。再也没有比攀缘更能触及身心深处了,仿佛为了洞悉生命的边界才极力不断向高处触摸,也许在叩问自身的征途上每一个挑战都是攀缘的一部分吧,是探求生命的独立,也是探讨个体生长。时间可以证明,所谓攀缘追求的不是自虐式的涉险极限而是一种身体与自然琴瑟合鸣的圆满,如人类探索萌发于身体和思想的极限。生活本来就有许多缺憾,每一次探索和挑战其实都在向更加完美和完整靠近,我们都需要以一种心仪的仪式唤醒对生命色彩的全部想象。

自然生物为了适应环境,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攀缘方式,有的挺拔高峻直上云端,有的附助它物借命而生,有的须茎缠绕如手脚并用的攀登者,不断拓展垂直空间的高度,在肢体攀缘中同时附丽了精神的攀缘。人本来也是善于攀爬的动物,然而生命赐于我们的高度正在被时间流失和肉体退化不断侵蚀,世间留给我们的高度本就有限,在可能和能力触及的范围,我们不应该放弃,而是尝试攀得更高些。十三世纪波斯诗人鲁米有诗题,生而有翼为何要匍匐前行?是的,当满地都是六便士,总有人抬头看见月亮。攀缘,不为取悦,也不为分出高下,而是自觉实现生命向往的高度,以及与之同途的完成式和完成度,为了头上的星光和眼里的风景。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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