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弯弯

娟子席地而坐,秀珍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坐在旁边。   平娃在草地铺了一张垫子,从塑料袋里掏出各种…

娟子席地而坐,秀珍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坐在旁边。

 

平娃在草地铺了一张垫子,从塑料袋里掏出各种口味的水果,还有一大包花生。

随便聊聊的图片

老徐默不作声地拿出几袋大白兔奶糖,还有几瓶汽水,一些饼干。神秘地从包里掏出一瓶秦洋特曲,那是秀珍喜欢喝的酒。他还在每个人的跟前铺上报纸,专门放垃圾。

 

公园里有露场电影,也有从低到高一层一层的台阶。说着各种方言的男男女女们坐在台阶上,貌似在看电影,其实,他们大多都在聊着什么?娟子和秀珍、平娃、老徐他们也听不懂。

 

娟子也不是去公园看免费电影的。她撅着嘴,一只手撑着下巴,委屈地对秀珍说:“明明是客人一边走路,一边低头打游戏撞翻我手里的汤,领班却责怪我不长眼!她还经常去巴结领导,邀功请赏,倒霉事往我身上推。”

 

秀珍拍了拍娟子的肩膀,以过来人的口气说:“出远门了,生存第一。如果想继续干下去,就把这委屈咽了,谁还没当过炮灰?”

 

“可是……”娟子还想解释。

 

秀珍抱了抱娟子,轻轻拍了拍娟子的头说:“听娘的,别放在心上。”

 

娟子“嘿嘿嘿”笑了,露出了两颗虎牙:“同事们开玩笑说我俩像母女,你还当真?”

 

秀珍笑而不语,那是压在她心底的秘密。“妞妞!”她差点叫出声来,尤其是那两颗虎牙。看着娟子笑了,秀珍悬着的心才放下。

 

秀珍换了话题,冷不丁冒出一句:“你看今晚的月亮多美啊!你有多久没看过月亮了?”

 

“我……想不起来了”。娟子摇摇头说。

 

秀珍突然神色凝重地望着月亮,幽幽的说:“娟子,你想家吗?”

 

“我才不想,我没有乡愁。父母经常争吵打架,我厌倦。我喜欢漂泊,离家远了好,耳边清净。”娟子漫不经心地说。

 

“你呢?你想家吗?”秀珍把目光投向平娃。

 

平娃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年轻时候总想着,等一夜暴富了再回去给父母脸上添彩。辗转过许多城市,居无定所,还被搞传销的骗了个精光。我老婆带着儿子离开了我,远嫁了”。

 

平娃狠狠吸了几口烟,又长长出了一口气,遥望月儿弯弯,假装平静地说:“那些年没脸回去,就断了亲朋好友的联系,一个人在他乡熬日子。”

 

“后来呢?”老徐吃惊地问。

 

“直到过了五十岁后,直到生了一场大病,真的很想家啊!可是,父母没能等到我发财就……”平娃哽咽了。

 

老徐捶了捶平娃的肩膀,又递给他一支烟。

 

“我是奶奶带大的,自从她去世后,我很少回去,少了家的味道。”老徐接过话茬。

秀珍躺在草坪上,兴致勃勃地说:“儿时的夏夜。我就像现在这样,仰面朝天,翘起二郎腿,躺在玉米堆上,遥望月儿弯弯,幻想着嫦娥是不是住在里面?闭上眼傻笑”。

 

说着笑着,秀珍也示意让娟子学她的样子躺下。

 

秀珍连着咳嗽几声,算是清清嗓子,她低声唱起了《三滴血》片段:“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三句有两跑调,逗得娟子“咯咯咯”直笑。没有人知道,她的脑海里若隐若现的是母亲在月光下剥着玉米棒,低声跟着收音机里放的《三滴血》哼哼。

 

小时候,村里大多数人都不理解母亲的行为,说母亲太犟了。因为他们觉得,大山里的一个女娃娃家,学纳鞋底儿,或者种庄稼、喂猪才是正事。反正将来嫁给别人家了,会写自己名字,会算账就行了。可母亲偏偏要供秀珍上学。

 

堂屋的土墙上,贴满了秀珍的奖状。母亲每贴一张,都会喜滋滋地端详一阵,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娘,你怎么了?”娟子用胳膊推了推秀珍。老徐坐在秀珍的身边,不停地摇着扇子,听到娟子问,也转过头来,关切地看了几眼。平娃默默地从钱夹里掏出儿子小时候的照片,一遍一遍地,看着,笑着。

 

秀珍一动不动地望着月儿弯弯,仿佛遇见了久别重逢的人儿,她咧嘴笑了起来。娟子静静地躺在她身旁,猜不透身边的“娘”。秀珍自言自语:“今晚的月亮里面应该住的不是嫦娥,住的应该是我的母亲”。

 

“母亲怎么会住在月亮里?”娟子想问,但她侧过身来,用手摸了摸秀珍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额头,一点儿也不烫。

 

而此时的秀珍,依旧沉浸在那些老去的回忆。回忆里总是搁着自己和母亲穿着草鞋,去深山里挖药材的那段时光。她俩一人背一条蛇皮口袋,摘一些野菊花。有时候挖一些草药背回家淘洗干净。在门口铺一张席,倒在上面晾晒。等晒干了,拿去赤脚医生那里换钱,回家的路上,隔一会儿拿出一把零钱数一数。一会儿放进口袋里,一会儿紧紧攥在手里 ,都要捏出水了,还是怕它们会不翼而飞了。母亲说那是秀珍的学费。

 

然而 ,秀珍后来高考落榜,躲在被窝里不吃不喝。母亲苦苦哀求,要秀珍学点手艺,不要轻易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可她根本听不进去,跟母亲大吵一架,母亲气的浑身哆嗦。无助的只能对着父亲的遗像哭诉。

 

秀珍领完结婚证就跟着男人走了,头也没回……

 

娟子不明白秀珍为何对着月亮神经兮兮的?她拆开秀珍送她的辣条,捏一条塞进嘴里,吸吮着手指。

 

老徐低头认真地给秀珍剥花生。平娃揭开秦洋特曲的盖子,自斟自饮。

 

秀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里咸咸的,那是眼泪的味道。她心头扎着一根刺,是那个叫柱子的男人扎下的。

 

当初跟着柱子头也不会的走了,结婚仪式都没举行。婚后,柱子经常睡到自然醒了,就去隔壁他母亲那里吃一口饭。地里的野草比庄稼还高。

 

农忙那日,秀珍背着女儿妞妞去后山坡的地里割麦子。烈日当头了,晒得妞妞躺在地里哭。秀珍又饥又渴地回到家里。丈夫睡眼朦胧,把布鞋的后跟踩在脚下,光着膀子,对着秀珍吼:“都啥时候了还是冰锅冷灶的?娶老婆有屁用!你看谁谁家婆娘多能干!”秀珍也窝了一股怒火:“你是男人的耻辱败类!”

 

“啪!”一个耳光打在了秀珍的脸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挨打了,秀珍扑上去跟柱子撕扯。哭喊声、谩骂声,惊动了邻居。邻居把柱子拽走了,秀珍抱着嗓子哭哑了的妞妞,躺在床上直淌眼泪。

 

那一晚,床头旁的木头窗户上糊的旧报纸,已经千疮百孔了。被风掀起的一角,发出刺耳的声响,让秀珍心生厌恶。她摸着火辣辣的脸,盯着墙角的蜘蛛网。觉得自己像极了那只挂在半空垂死挣扎的蜘蛛。她弯下腰,轻轻地亲了亲妞妞的脸,冲出了家门 。走到半路上停下来蹲在路边失声痛哭。后悔当初没听母亲的话,她一个人去了河边,纵身一跃……

 

“娘!娘!你咋流泪了?”娟子担心地摇晃着秀珍。秀珍仿佛被惊醒了,她温柔地摸着娟子的头:“你跟妞妞同一天生日,她今年十二岁了。唉……唉!我被村里打鱼的狗娃爷捞出来了。”

 

“妞妞是谁?妞妞是谁?你咋了?谁捞你了?”娟子冒着一嘴的辣条味,缠着秀珍问。老徐用自己的袖子轻轻给她逝去眼角的泪水。

 

“跟前夫生的女儿 ,十年前我偷偷去学校看过她,她惊恐地转身就跑。”秀珍苦笑着回答。

 

“那你为啥不把她带到身边?”娟子不解地问。

 

“当年柱子的父母一起去我娘家 ,砸我母亲家的东西。还拿着一根绳,挂在家门口,声称要上吊。后来我母亲病了……”

 

秀珍不想提了,她拿起秦洋特曲,一口气喝了半瓶。老徐慌忙夺过酒瓶,嗔怪:“小酌一杯就好,不能喝坏了身体。”

 

娟子已经对秀珍后来的故事提不起兴趣了。她想起离家时,母亲追出来再三嘱咐:“娟子,家门的钥匙藏在燕子窝底下的墙缝里,你要是想通了,就回来继续上学……”

 

平娃端起酒杯:“明月作证,从明天开始,我们谁也不准再揭自己的伤疤了。开开心心每一天!”

 

娟子和老徐,也举起酒杯,他们一饮而尽。

 

“呜呜呜,我对不起她俩……”秀珍喃喃自语着。

 

在酒精的作用下,秀珍哭了一会,躺在草坪上睡着了。

 

此时的月光静静地,柔柔的,洒在秀珍的脸上,像母亲的手,抚摸着她脸上的泪痕。

 

娟子没有叫醒她,平日里咋咋呼呼的泼妇,此时像个受伤的小女孩。

 

老徐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秀珍身上。裤兜里揣着想要送给秀珍的一封情书。老徐是厂里的技术员,比秀珍大一岁。他望着躺在草坪上的秀珍,心疼地抹眼泪。

 

夜,已经很深了,老徐背起了秀珍,像一位高大的父亲背着熟睡的女儿,慢慢前行。娟子握着秀珍的手,跟在旁边。平娃把儿子的照片,平平整整地塞进钱夹里。

 

月儿弯弯为他们照亮了来时的路。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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