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渐远,诗情渐近

群星灿烂的盛唐过去后,诗人自觉的时代才到来,恐怕这是连盛唐诗人也万万没有想到的。或许,在盛唐及盛唐以前,作诗只…

群星灿烂的盛唐过去后,诗人自觉的时代才到来,恐怕这是连盛唐诗人也万万没有想到的。或许,在盛唐及盛唐以前,作诗只是士大夫登高能赋的表现,中唐以后,作诗才成为诗人不断强调的特殊技能。已经有学者将苦吟与诗人自觉联系起来,我还想说的,既然要苦吟,大概没有诗情是不行的。翻检唐诗,直观地感到“诗情”二字,到了中唐才成为诗语,借助电脑检索,果然果然。概言之,盛唐的好诗渐远,中晚唐的诗情渐近。随便聊聊《和乐天赠杨秘书》的图片

晚唐著名诗人薛能《早春归山中旧居》一诗,将他的旧居描绘成一处荒草丛生、猿猴常光顾、老鼠成群的地方,他匹马而归旧居:“茫茫驱匹马,归处是荒榛。猿迹破庭雪,鼠踪生甑尘。”于是他整理旧居,“开门冲网断,扫叶放苔匀。”尔后,他感慨:“为惜诗情错,应难致此身。”若非为了诗情,很难置身于此罢。我们很难分得清,是为了寻找诗情,为了创作,诗人回到荒芜的旧居;抑或诗人在强调,若没有诗情的力量,没人能在这荒芜的地方住下来。

薛能另一首提到“诗情”的作品《谢刘相(一本有公字)寄天柱茶》,最后两句说:“粗官寄与真抛却,赖有诗情合得尝。”盛赞对方寄来的天柱茶,需要诗情才能品味,若是寄给武官,恐怕就被他们扔掉了。他写《符亭》风景,“大抵游人总应爱,就中难说是诗情。”游人热爱山水之美,已经超乎诗情了。但很显然,诗情在这里是衡量山水的一把尺子。还应该提到的是一首写给知音的作品《赠解诗歌人》:“同有诗情自合亲,不须歌调更含嚬。”那么,从批评的角度看,必须有诗情才能理解诗人的作品,否则两者无法发生共鸣。

薛能只是使用“诗情”二字的一个例子,而且就检索所得,他的用例不算多,也不算典型。用例比较多的诗人,如白居易、刘禹锡、皎然等,他们正使“诗情”成为一种情感常态。

诗情与饮酒

白居易《和钱员外荅卢员外早春独游曲江见寄长句》开篇说春景到了诗情酒思之中:“春来有色闇融融,先到诗情酒思中。”描绘一番春景后,白居易感慨:“醉思诗侣有同年,春叹翰林无暇日。”显然,白居易认为,美好的春光适宜饮酒,适宜写诗,可是,什么时候不宜饮酒、写诗呢?在白居易那里,酒与诗无法分开,它们同时被投映到一年四季的转换之中。

关于雪天的诗与酒,白居易《雪夜喜李郎中见访兼酬所赠》末两句:“对此欲留君便宿,诗情酒分合相亲。”《雪朝乘兴欲诣李司徒留守先以五韵戏之》开篇四句:“夜寒生酒思,晓雪引诗情。热饮一两盏,冷吟三五声。”无暇翻检注文,不知道李郎中是否成了李司徒,但这两个人都在雪天想喝酒、想写诗,热酒与清冷的诗情形成鲜明的对照。

白居易《咏怀》追怀自己曾经在苏州、杭州任职的经历,美滋滋地写道,那些岁月里“几时酒盏曾抛却,何处花枝不把看?”最后两句则说,唉,我现在已经老了,要回去了,“白发满头归得也,诗情酒兴渐阑珊。”而《醉题候仙亭》中,白居易再次重申,自己即便老了,但娱乐不可或缺:“酒兴还应在,诗情可便无?”既然能喝酒,诗当然也还要继续写下去。

白居易将酒与诗情结合起来,得到朋友们的回应。元稹《沣西别乐天博载樊宗宪李景信两秀才侄谷三月三十日相饯送》,诗题很长,但白居易是他告别的第一个重要的人,诗中说:“今朝相送自同游,酒语诗情替别愁。”或许在盛唐诗人那里,能够缓解别愁的是酒,现在到了中唐,在元稹这里,诗和酒放在一起才能化解愁肠。

元稹是白居易前半生的重要朋友,刘禹锡算是白居易后半生的重要朋友。《詶乐天闲卧见寄》中,刘禹锡想象白居易闲卧的时光中,“诗情茶助爽,药力酒能宣。”不知道白居易吃的什么药,药力需要酒来发作效用,诗情由饮茶而清爽。但这两句也可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互文,“诗情酒能宣”。刘禹锡《答乐天戏赠》称赞白居易:“诗情逸似陶彭泽”,“知君技痒思欢宴”。写诗的欲望已经燃烧了,必须来一场欢快的宴饮。刘禹锡另有一首写给李郎中的诗,不知道是不是他与白居易共同的朋友,《送蕲州李郎中赴任》第三联:“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饮兴与诗情,已经成了孪生姊妹。

刘禹锡在和州任刺史时,张籍给他寄了一首诗《寄和州刘使君》。张籍说,我们分别那么久了,现在又到了春天,你应该又就着春风喝酒了罢:“别离已久犹为郡,闲向春风倒酒瓶。”随后两联,张籍描绘了春风中的和州风景,末联说:“到此诗情应更远,醉中高咏有谁听。”那是刘禹锡的贬谪岁月,孤独的诗情虽多,可有多少知己听得到呢?

与刘禹锡、张籍经常往来唱和的姚合,更是把饮酒与诗情日常化。“晓日诗情远,春风酒色浑。”“酒户愁偏长,诗情病不开。”“诗情生酒里,心事在山边。”“物外诗情远,人间酒味高。”“酒思凄方罢,诗情耿始抽。”“因客始沽酒,借书方到城。诗情聊自遣,不是趁声名。”

但是,诗情与酒兴并非总是相成的,朱庆馀说他看到南湖春色之后,“贪记诗情忘酒杯”,为了写诗,忘记喝酒;而韩偓则恨恨地说:“前欢往恨分明在,酒兴诗情大半亡。”真真的是无法忘怀的旧梦罢。而在唐末,可怜的皮日休“妻仍嫌酒癖,医只禁诗情”,总之,酒与诗情都要遭禁。那日子还怎么过?

诗情与参禅

皎然是唐朝诗僧中的翘楚。既然当了和尚,饮酒固不宜,诗情又耐不住,把诗情与参悟融合起来,就成了皎然诗歌中的一种表达模式。《秋日遥和卢使君游何山寺宿扬上人房论涅槃经义》:“诗情缘境发,法性寄筌空。”在这里,缘境而发的诗情,理当是“色”的一面,而“法性”属“空”,由色到空,“诗情”成为参悟的重要契机。同样的道理,在《答俞校书冬夜》中被再次强调:“诗情聊作用,空性惟(一作复)寂静。”归于寂静的空性,与诗情并非毫无关系,恰恰是诗情的作用,引出对空性的参悟。

既然诗情能带引出对空性或法性的自觉,那么能激发诗情的风景就非毫无意义,所以,皎然在《送如献上人游长安》诗中醒如献上人“高逸诗情无别怨,春游从遣落花繁”,“闲寻鄠杜看脩竹,独上风凉望古原。”显然,游长安不只是与富贵人交游,而是通过这个繁华与衰歇的比照寻求顿悟。由此引申,诸如《送王居士游越》:“野性配云泉,诗情属风景。”《奉陪杨使君顼送段校书赴南海幕》:“遥知南楼会,新景当诗情。”这里引发诗情的风景,自不宜作单纯的风景观。

把诗情与参禅结合起来的还有齐己。他的《勉诗僧》:“莫把毛生刺,低佪谒李膺。须防知佛者,解笑爱名僧。道性宜如水,诗情合似冰。还同莲社客,联唱绕香灯。”在这里,水与冰是一体之两面,道性与皎然说的法性、空性并无二致,同理,写诗与参禅也是一体两面。所以,我们要在禅悦的境界中理解诗僧的诗情,贯休说“诗情出冲漠”、“诗情抛阃阈,江影动襟裾”,都应作如是观。

至于王建《寄杜侍御》,称赞对方:“道气清凝(一作宁)分晓爽,诗情冷瘦(一作秀)滴秋鲜。学通儒(一作传)释三千卷,身拥旌旗二十年。”显然是较为通俗地理解着诗情与参禅的关系。

诗情与风景

孟郊与韩愈的《纳凉联句》,孟郊描绘了几句令人寒气骤升的景物后,转笔写到“微然草根响,先被诗情觉”。在这里,诗情成为应对自然世界的一种至关重要的感觉。那么,刺激诗人的景物变化,自然引发诗情,成为创作的首要灵感之源。前面说到诗情与饮酒、诗情与参禅,都或多或少地提到风景的作用,这里再举一些例子。

齐己《寄江夏仁公》:“寺阁高连黄鹤楼,檐前槛底大江流。几因秋霁澄空外,独为诗情到上头。”是雄壮的诗情。朱庆馀《重过惟贞上人院》:“窗西暮山色,依旧入诗情。”是幽静的诗情。李中《蛩》:“月冷莎庭夜已深,百虫声外有清音。诗情正苦无眠处,愧尔阶前相伴吟。”是清苦彻寒的诗情。李峤《池》:“诗情对明月,云曲拂流霞。”是恬淡的诗情。黄滔《寄边上从事》:“斜日下孤城,长吟出点兵。羽书和客卷,边思杂诗情。朔雪定鸿翼,西风严角声。吟馀多独坐,沙月对楼生。”则是慷慨的诗情。

诗情由风景引发,如皮日休《襄州春游》:“信马腾腾触处行,春风相引与诗情。”但更多的时候,诗情到来得那么恰当好处,连诗人都没有觉察到。赵嘏《宿何书记先辈延福新居》:“诗情似到山家夜,树色轻含御水秋。”韦庄《题吉涧卢拾遗庄》“怪来马上诗情好,印破青山白鹭飞。”刘沧《送友人游蜀》:“北去西游春未半,蜀山云雪入诗情。”李山甫《山中寄梁判官》:“更无尘事心头起,还有诗情象外来。”

这样看来,只要有风景引逗,诗情不暇求的。元稹《和乐天赠杨秘书》偏偏说:“旧与杨郎在帝城,搜天斡地觅诗情。”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诗人的自觉与主动。卓英英《锦城春望》:“漫把诗情访奇景,艳花浓酒属闲人。”显然强调的是,没有诗情,奇景也就无人问津了。周繇《甘露寺北轩》云:“最堪佳此境,为我长诗情。”则又强调了诗情是诗人的一部分,不过由风景助长、引逗而出而已。

最后,让我以刘禹锡的名篇来结尾罢。刘禹锡《秋词二首》其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般旷达的胸怀,可证中晚唐诗情虽近,好诗并未远去。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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