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她嬷,她叫我乳名,就像在老家一样。

春节回乡,成天嘴上叫的最多的称谓是嬷(mo音),声调由低到高再到低、欲抑先扬再抑,像蒲剧中的一个念白,足够响亮…

春节回乡,成天嘴上叫的最多的称谓是嬷(mo音),声调由低到高再到低、欲抑先扬再抑,像蒲剧中的一个念白,足够响亮内敛,也足够亲切治愈。嬷即妈,全世界各种语言对母亲最一致的一个发音,《辞海》释曰“嬷”同“妈”,为同义异体字,晋西南人对母亲最纯净最虔敬最俗常的尊称,即嬷。失怙之后,双亲如今只有嬷还健在,这一声呼唤还有落处有盼头有人应答,心里委实也有了踏实之感。嬷已接近耄耋之年,但身体诸项还好,唯行动不大方便。几十年光景,眼看着她由挺拔到弯曲,由弯曲到折叠,由动到静,由高到矮,渐把自己修成了一尊坐佛,劫波渡尽,慈眉善目。随便聊聊的图片

几年疫情阻隔,嬷的身体变化显见。况随年事渐高,老态愈重,生命也愈发萎顿,平日电话视频问候中,原来说话“钢口”铿锵、以大嗓门著称、耳朵能听几里地的她,现竟已不大听得清我说的话,总是需要人转述,像外事活动必不可少的翻译环节,这一声“嬷”也只有当面才能叫得响她,且于当面听得到她答应了。唯一不同的是,此番年关返乡,也许是那种氛围颇合自幼及长熟稔的场景,离得老远嬷又能听得见了我说话了,耳聪目明如常,说话“钢口”如常,连身体似乎也灵便了,推她游览景区时拦不住便从轮椅上走下来,近乎奇迹重现。诸物之理,世间之美,于我们止于有限的关怀,人皆有局限,但与自己生命的来处一定有一道融通对接之门。亲人之间的感应可能有多种途径,从千里之外到近在眼前,凡能打通的任督二脉、心电感应的大概都打通了吧,所以她才全都“听”到了。况且,就算她真的耳朵听不到,心里也一定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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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是苦过来的人,故有极强的韧性承受艰难,且欲念稀薄,对己别无所求,给点好就知足,给点阳光就灿烂。最大优点和缺点都是爱熬煎,这是晋西南人传统秉赋里共有的忧患意识,也是旧日子带来的惯性。被生活百般锤打过的人,大多不会轻易轻松起来,总有忧戚担心不虞之灾,担心苦以甜来,担心祸以福至,担心所得皆不牢靠、所盼难以如愿。所以,嬷总也说不过心,只有用晋西南人习惯的“熬煎”一遍遍煎熬自己,寄于所牵挂的人事和时日,一人过去又有一人,一事过去又接一事,一日之后又是一日。几乎没有不令她熬煎担忧的事,煎熬自己的同时,也煎熬着不愿看她熬煎的亲人。这“熬煎”,在她的宗教里约等于祈祷,她只是以这样的形式献祭她的心意和诚敬,我们都懂,但无法替代。

都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嬷是个到底没能熬成婆的媳妇。在娘家时顶男丁用,嫁到李家亦是穷家又要接续受苦,问她当时咋就同意嫁过来,嬷说眊窝(一种婚俗,出嫁之前女方到男方家观摩)时见人家李家有两瓮粮食。这几乎是个美丽的误会,那时的李家的确不是富裕之家,但却有够吃的粮食,因为李家人基因传承下来个个都是小饭量。大家口粮都一样时,吃不多的人家自然就有了余粮,嬷至今还叹息一家人一顿饭还没人家一个壮小伙吃的多。等送走婆婆那一辈和婆婆的婆婆上一辈,终于等到自己的儿子娶了媳妇,嬷却始终遗憾自己没能生养女儿,对媳妇视如己出,欢喜地像是对自己姑娘,哪还有婆婆的样儿。不管媳妇们对她如何好,嬷也是把婆婆当媳妇做的,她愿意这样。愿意以此弥补心中的缺憾和不足,也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尽心尽意展现自己的谦卑和知足。用她自己的话说,心欠得像谷叶儿一样,终把自己圈在做媳妇的篱笆里,不习惯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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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曾遗憾地说过,要是把月子里妈说过的那些话都记下来,可以整理成一本书。她指的是嬷与她在一起时随口说的那些乡谚俗语,那些经过好几代人口耳相传的民间智慧,她讲的那些多是母女之间传递的经验教诲,如“出门三件宝,馍馍、棍棍、袄”“空里钱,不服人”“应人事小,误人事大”等等,舅姥娘是此间高人,故嬷得益于此,无以相传,就说给媳妇。那些属于她们之间心心相印的金句,我可能永远无法记录和整理了,只能从嬷做事极端的认真缜密中得到一些真传。比如,她说“除过小心没差错”“不怕慢,单怕站”“早起三光,迟起三慌”等等。作为这些民谚最忠实的继承者和践行者,她过手的事无论大小都极尽小心、周全、牢靠、诚信、完满、密实,过手也过心,从不亏心也决不让亏心事玷污,从未出差错也不允许自己有差错。从小事见起,嘱咐过她的事情你一定是万分放心,但凡交待给她的事情,没有第二个人比她更认真,她能拿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做到最好。比如,交给她保管或者需要提醒的事,即便全世界人都有理由忘了,她也一定会牢牢记着,践约如初;又比如,一件简单的女红,凡出自她手使用期可以延长至一辈子甚至更长,如果一定要加上一个期限,我想是一万年。

我以前总想,嬷并不是天生苦大仇深的劳动妇女,也不是建树伟业的巾帼女杰,但确有许多可以列为感动中国的凡人故事,却至今没有被“感动中国”年度人物发现。她的韧性超强,忍耐力超强,承受力超强,人们习惯说被生活累断了腰,也许只是一句戏言和牢骚,但嬷确实是被累断了腰的,时值妙龄十七八岁,所累之祸是当年水库水保工程抬大石,顶的是因病替换下来的舅姥爷。嬷至今腰病与此有关,伤及脊椎部位,严重侧弯,几乎是不可逆的,而她数十年来竟然从未提起,只是一次我带她体检拍片才发现。后来查出来的胆结石亦是,几乎已大如“巨石”,她却已经没有丝毫感觉,可能有过的疼痛也随着年华老去淡忘了。她也不是教科书里那种传统慈祥的母亲,有自己的柔顺与倔强,但她的爱憎决不掺假,发自内心,说到做到。她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说不过心”,那是她的“走心”和“用心”方式,许多故事见于诸文,不赘述。就如她小时候,值战乱年代,夜里大人外出有事,留她一个看家,正是小姑娘的她实在放心不下看家的责任,干脆一个人掇条凳子坐在当院“硬看”,夜色里以哨兵的眼睛机警地环视四周,决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情况,有点曾国藩当年结硬寨打呆仗的感觉。后来,看《水浒传》里“武松掇条杌子,横头坐了”,不由大惊我嬷身上自有侠义之气也。我们听了夜里看院的故事,总能笑出眼泪,问她咋那么轴那么不识变通不会取巧,她答:说不过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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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的悲欢既不相通也不相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要面对,不管你处于什么样年龄段。最近几年,嬷常说的一句是:以前还不服气,现在彻底是服了。她指的是自己渐渐向时间低头了,服老服软服气也扶墙。实在不甘心时,偶尔还自己埋汰自己,说现在啥用处也没有,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还要靠人伺候,简直就是个废物,这个家还要自己干啥。大家还得一再宽慰她,“家有一老”的种种好处,是真正的家里一宝,不光她得好处,我们个个都沾了光,国家给钱,公家给假,回家有嬷,离开想家,多好啊,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在说服她的时候,其实也是我们自己说服自己,接受年岁带来一切,而不是彼此各自隔离在两个世界里兀自伤感,既不能彼此体恤又无法相互抵达,既不能留住过去也无法改变现在。其实,我们从父母那儿得到更多的并不是那些实实在在的“福利”,而是他们在被命运安排中面对挑战面对艰难面对不测的品质,老单位杜部长的夫人、公安大学专家教授李玫瑾老师就是这么说的。

一位朋友说,“父母亲存在的意义不是给与孩子舒适和富裕的生活,而是当你想到你的父母时,你的内心会充满力量、感受到温暖……”。至今,于我,从纤柔孱弱母亲那里得到力量和温暖的方式,莫过于回家叫一声嬷了。“有嬷方知此生仍是儿”,是运城一作家发自腑肺的一句暖语,吾信然。相信如“嬷”一样,这一声来自全人类不同肤色人种最原初最接近最统一的发音,一定暗合了某种人间最神秘的能量,不可辜负,不可亵渎,亦不可舍弃。此生能多叫几声,于身心气脉脏腑精神一定大有补益。以前,嬷跟我住城里时,也有随城里叫法叫她妈的时候,但用普通话似乎把妈给叫普通了,反不如这个“嬷”叫得家常、亲切、入心、入味。所以那时,娘俩在一起还是以嬷为主,我叫她嬷,她叫我乳名,就像在老家一样。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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