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可是我不能拒绝心中的感觉……我不想说的事，并非不可告人，相反，那都是有益于人的好事，动机也不逊色于雷锋同志——这样的好事，人都巴不得“老子到处说”呢，然而偏偏，我就没说过。我为什么不想说呢？还是还原到具体事件中，才能理解。
1981年，是我参加教育工作的第一年，奉系统人事部门的派遣，到一所远离县城的中学教书。这所中学，也是我家夫人（当然，这是后话）高中时代的母校。我到任后，她当年的好几位老师，成了我的同事。这年11月，邮局开始征订次年报刊。那时，有的老师出于业务需要，往往自费订阅相关学科杂志。这天，嘟嘟嘟嘟……邮递员驾驶摩托车，送来报刊邮件，并顺便找各位报刊订户交接票款。他碰上了我，说还有一张发票找不到订阅人，问我能不能为那位老师垫付一下费用。远离县城，邮递员来一趟不容易，他急于收订交差也可以理解；但为人垫付订刊费，并非我的义务。然而此时，经人介绍，我已经认识了后来成为夫人的对象，母校嘛，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她说，谁谁谁是她当年的老师。邮递员找不到的这位订刊人，就是她当年的老师之一。灰比土热，我不看金面看佛面，就为其垫付了订刊费，接过邮递员给的发票。那位订刊的老师回来，我把发票送给他——我没想学雷锋，以为他看了发票上的金额，会把我垫付的钱给我。然而，那位老师接了发票，却一点也没给我钱的意思。按照常识，如果没人付钱，会有人给你发票么？我那时也实在说不出口，“我已经给您垫上钱了”——否则哪里还有同事情分，岂不等于《白毛女》上门讨债的那谁了么。至今四十年过去，那位老师，仍然不知道我曾为他付了钱。
应该是1983年。这年暑假，我的儿子7个月。那时，夫人在县医院工作，我们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以便夫人上班，同时也照顾孩子。这天下午，我抱了儿子，溜达到医院的前院。猛然看见，一辆拖拉机停在这里，七八个，也许是十几个人，急得团团转，我的姑表哥居然也在里面。他也看见了我，说我堂哥为他家盖房子攒忙，开拖拉机拉砖还是拉坯，拐弯太急，连人带车竟然翻到了坑里（过来人都知道，生产队那种地边堆肥的大坑）。那是怎样的惨象，想想都觉得惨痛不忍描述；而堂哥，那是仅次于亲哥的人。燃眉之急是，医院不敢接收这样的伤者，必须送往省城大医院——偏偏，救护车不在。毕竟，我对医院比他们熟悉一些，就去为他找司机——救护车不在，司机能在么？仿佛寄希望于汪洋中的一根稻草，试试看吧。也偏偏堂哥命不该绝，我居然在医院另一个门口，碰到刚刚回来的司机！我让司机开了救护车到拖拉机跟前，我把儿子放到花池水泥台上坐着，然后七手八脚，和众人把重伤的堂哥抬到救护车上……堂哥脸色蜡黄：“我娘啊唉，疼死了……”数月之后，终于捡回一条命。堂哥是否知道是我为他找的救护车，我不知道；几十年过去，我也始终没对他说起过。村人有言“描情就无情”，意思是对人表述是我帮了你，就等于无情，所以，我就没说。
那些年堂哥一家过得清苦，我没少听母亲说过。母亲常常帮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如拆洗被褥什么的。我呢，也尽力而为。那次，堂嫂找我，介绍他儿子入读某中学。我找了校长，顺便带去两盒香烟。那是进口烟，是在南方工作的侄儿孝敬我老人家的。我不抽烟，就给了抽烟的校长。无论两盒烟值多少钱，想来也是最轻的礼物。我能把事情办成，就是我最大的面子。但我没对堂哥或堂嫂说过，否则你是跟他们要钱呢，还是描情？那不是太无耻了吗。
我舅、我姨夫都当过老师。我舅晚年患病，表哥委托了他姑父（我姨夫），为我舅办理护理费，姨夫也费了些周折。最后一道手续，是到系统人事部门盖章批准。然而姨夫找不到主管科长，而我就在“系统”工作，姨夫就把把那些表格交给了我……后来，舅父的护理费审批成功。这里必须说的是，作为同事，我没给科长送任何礼。然而，表哥至今不知道，最后一道手续是我办的。舅父也早已去世，就更不知道了。我没说过，因为，舅父是仅次于我母亲的人。
我过去的学生，也找过我帮忙，介绍他妹去某中学读书。那中学的领导，是我高中时代的老师。我也很功利，找了个机会，请老师和他的同事吃了顿饭。不仅如此，我那学生的父亲和他们家邻居，也找我帮忙，说他们作为退休人员，受到不公正待遇，要我为他们写篇文字，申诉委屈，我也写了。但所有这些，我至今没对我那学生说过。至于动因，也是“描情就无情”。
文学理论上讲的“大象无形，大音希声”，道理有点类似于此。然而归根结底，我不想说，还是因为我曾读过一篇文章，写的是民国年间，发生在西南某省某个村庄的传奇故事：这村里的一个大姑娘家，居然怀孕了，丢人呀。父母等族人严厉拷问，那男人是谁。姑娘坚贞不屈视死如归，誓不出卖情人，最后竟编造谎言，说是村外庵里的和尚……待孩子出生，姑娘家人竟把孩子送到庵里，交给那和尚，说这孩子是你的，我们就不难为你了，但你得把这孩子养大。苍天啊，大地啊，人性啊，有这样伤天害理的么？天打五雷轰就不说了，起码也不怕坏了良心烂了舌头。然而，出人意料的却是，这和尚不急也不火：“是这样啊！”居然认了。一个和尚，是怎样抚养一个婴儿的？每天抱了孩儿，到村里哺乳期的女人家，找奶水吃……多少白眼，多少口水，多少叫骂，多少屈辱，和尚已经置之度外了……就这样，孩子一天天长大；终于，纸里包不住火，真相终于大白——那些翻过白眼的，吐过口水的，叫骂过的村里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姑娘家人，居然又到庵里，对和尚说明了实情，说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最后要把孩子领回去。那和尚听完，依然平静，就答应了姑娘家人：
“是这样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