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投左家村(二)

我又问左老乡村里有没有女性人物的故事,一开始说没有,可是三说两说还真的有故事。一是在汉江对面的张赵村还有个左家…

我又问左老乡村里有没有女性人物的故事,一开始说没有,可是三说两说还真的有故事。一是在汉江对面的张赵村还有个左家。最早的时候只有这边一个左家,弟兄分家赡养老人时把爷分给张赵村那个儿子,把婆分给现给这个村的儿子。后来张赵村左家生儿子多,这边左家则是女儿多,所以这边许多人家就有抱养男孩的传统。左老乡说他爸就是抱养来的,那时他爸生在洋县城一个成分不好的地主家里,地主家儿子多养活不了,就把他爸爸过继给了这边。而这个堂哥本来是家里的外孙子,因为他妈没有兄弟,所以就让他跟外爷姓,他爸他妈一直在外面工作,把他托付给外爷外婆养大,也属于抱养。我比较关心这样抱养的孩子的心理状态,左老乡说没有问题,他小时候爸爸有时还回去看望汉中城里的生身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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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家族共同拥有孩子的现象,所以从孩子的心理上来说能接受他是家族的。在关中有的地方如果自己的父亲排行老大,则他孩子把他叫伯,也是这个道理,是把自己的父亲首先当成那一辈人的长者来尊重(比父亲大的叫伯,比父亲小的叫叔)。中国古代有个词叫“通家之好”,跟这个多少有些关系:一是财产的共享,二是子女的共享。

左老乡说他太婆说1949年前夕攒了钱买了几亩地,按理说1949年后应该被划为地主,但全村人都知道她本来是贫农,所以仍然被划为贫农。我认为这是女性管家的好处,万一出了错,人家更可能原谅。况且这个太婆声望很高,虽是小脚却能担水干活。他太爷早逝,家里全靠太婆支撑,种地担担子从不落人后面,连犁地耙地这种农活都干。有一年娘家遇到官司判决不公,她带着干粮到汉中府申冤,最终替娘家打赢了官司,成为远近闻名的女强人。儿子在“文革”期间被打成痴呆,儿媳妇也离婚而去,没有留下子嗣,她就从洋县东关地主袁家抱养了一个男孩过来当孙子养,延续香火,并在孙子成年后从四川绵阳娶了个孙媳妇回来。这就是左老乡的父母。别忘了,那位太婆是小脚。

 

左老乡说的另一个故事是,南坝村离汉江近,养蚕多,桑树多,汉江发洪水的时候他们就上桑树。左家村这边的人一看人家上桑树就赶快准备逃命。后来那边的人不发水时也上桑树坐坐,只为了欣赏这边逃命的场面。呵呵,这个地方比陶渊明描写的田园都好玩。水漫汉江滩,人上桑树颠。1983年汉江发大水,水到了他们村边,在跑与不跑上人们意见不一,老人说往水里扔些干树叶,看往哪边漂,结果往回漂,所以不用跑。

还有个烧鸡蛋的事。每年农历七月七村村在巷子里点起火堆,在鸡蛋壳上写上孩子的名字,拿湿纸包起来,再裹上泥巴放在火堆里烧。等会儿烧好了打开泥巴剥开鸡蛋(我估计鸡蛋已经烧炸了),看看鸡蛋黄像什么。如果鸡蛋黄上的图案像蛇,说明孩子的魂被蛇叼走了或者被叼走过,然后就喊“狗娃子回来吆——”,或者“小花回来吆——”。此时那狗娃子或者小花(一般14岁以下)正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鸡蛋,心里想着:“妈,我在哩,赶快给我吃鸡蛋吧!”这个习俗如今在此地还有,不信你七月七去街巷里看。

 

我估计这个风俗是从甲骨文巫师那儿继承来的。你看那些家长孩子把头凑在鸡蛋跟前检查鸡蛋的样子,像不像巫师们烧了龟壳或牛胛骨检查上面裂纹的样子?农历七月七是个有意思的日子,除了七夕之外还有别的风俗。

左老乡的妻子跑来跑去上菜,我后来专门请教了她一些故事。说女士的故事,就要尊重女士。她说小时候做鞋垫和绣花是女孩常见的事,出嫁前还要绣个窗帘,进新房门的时候由她的兄弟拿两个钉子钉上,要用秤锤来钉,每个钉子只能钉一下,取意“一锤定姻”。我说那万一钉不上怎么办,哈,那就不钉了。

 

做鞋垫、做鞋这样的事情曾经很普通,如今却都很稀罕。如今任何手工制作的东西都是稀罕的。我孩子的学校有一门课叫劳技课,即劳动技能。在学校学劳动技能有点令人偷笑。道德经说“大道死,有仁义” ,一种技能消失的时候,才会有人人为地挽救它。左老乡的妻子说做鞋垫也要画个样子,有时中间垫的是碎布,外面两层是完整的布,缝到一起,再绣上图案,也是一种刺绣。这种刺绣成本低,穷人家也能做。布鞋鞋底硬,放上垫子就有了弹性。早些年男女订婚后没事不见面,唯一的传达就是送鞋送鞋垫。初次见面的姑娘忸怩羞涩,不抬头,眼睛却瞥一下那人的脚,看准了尺码,如果有意就做一双鞋垫送人家。绣花绣草年年,丝丝缕缕情牵。

今天城里的劳技课如果把这个手工技艺继承下来,也是个好玩的事,劳技课上不妨让女孩子学习做鞋垫。也不要只做橡胶操场跑道,还应该在校园留出一块地,让男生们挥镢头去挖,再准备筐子扁担,都学担东西。我估计这些活孩子们一定是好奇和喜欢的。

 

对了,有人可能要说,为什么只让女孩子做鞋垫,是不是看不起女孩子?不是的。劳动技能要学习,也要承认男女有别,体力上的区别和天性上的区别。我家有一次请客,高中生女儿第一次在厨房当着客人的面帮妈妈做饭。客人走了以后她就忽觉吃亏,说自己好像是从前的小媳妇。呵呵,小媳妇也没什么不好。当然你可以跟男的一样在公司当管理人员,但回到家来扮演个小媳妇也不是坏事。城市的最大问题是同质化,建筑一样,作息时间一样,还出现了男孩女性化和女孩男性化的现象。忽视了男女有别,将来结婚成家可能难以互补,难以协调,彼此谁也不让谁,不行就离婚。

左老乡的妻子说的另一个话题是纺棉花织布,也是过去常见的手工技艺。

 

她说她们这儿以前种棉花。前年我在清凉寺听老人说过去傥骆道上有担棉花的,还觉得奇怪,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水乡地方是不产棉花的,棉花应该在北方。而且我经过查证,棉花是明朝开始在全国推广种植的。在此之前的布是用木棉树的纤维织成的,用的是元朝黄道婆从海南带回来的技术,棉衣填充物也是木棉树上的纤维或芦苇梢上的白絮。西汉刘向的《说苑》中说孔子的一个弟子很孝顺,他后妈给自己亲生的三个孩子的棉衣里填充木棉,给他的棉衣里填的是芦苇絮。他父亲发现他的棉衣不保暖,要赶走后妈,这个孩子却说:“有这个妈只有一个孩子受冻,没有这个妈会有四个孩子受冻。”上面说的贯云石买芦花被子是诗人的癖好,春秋盖可以,冬天就不行了。所以我这才知道,我们这个早就能制作精美丝绸的国家,直到明代棉布才推广起来。这些信息也得感谢左老乡的妻子,要是在上海看到这样的信息我是不会想那么多的。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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