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

“大姑妈死了。” 邹先生接完电话,转向我。 “呃?”我有些惊异,“你大姑妈不是死了几年吗?” “哦,是胡厂的,…

“大姑妈死了。”

邹先生接完电话,转向我。

“呃?”我有些惊异,“你大姑妈不是死了几年吗?”

“哦,是胡厂的,伯伯的大姐。”

他的声音在我的头脑里忽然勾出了记忆,很锐利,很清晰。老太太很老了,很多年前,她的腰就简直折断了似的,与地面平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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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跑到哪里去?讨债鬼。”她叫着,急急地走到爬在地上的傻儿子跟前,“啪”地狠狠地打了一下那流着涎水,穿着开裆裤的傻儿子的屁股。那孩子忽然遭到狠打,哇哇大哭起来。老太太没有在意,只蓦然回头朝我看看,然后迅速费力拖起他,绕到廊檐那边,随后就看不见了。

 

我第一次见到老太太才十七八岁(或者更小一点)。我几乎不记得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绾着什么样的发髻,映在我眼里的只是她的一张苍老的、寡淡的面孔。

 

她的幺姑娘,我喊袁姐,就住我家隔壁。那时袁姐的孩子都几岁了,而她的妈妈才第一次到她家。听袁姐说,她爸妈想要一个儿子,老太太在近五十岁也终于有了儿子,却不想这儿子天生是个软宝,不会走,不会说话,不会自理,傻乎乎的。那时,那孩子已经十五六岁了,这十五六年来,老太太哪里也没有去过,因为他离不开人。

 

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也不知道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但他趴在地上爬行、且撅起的黑屁股深深刺痛了我的心。他近于暗灰色的一团,脏兮兮的,似乎一滩牛粪。不,他还比不上牛粪。这让我觉得,他的出生就是一种罪过。我强忍着没有呕吐,几乎是下意识地以最快的速度逃回家中,再也没朝他看过一眼。

 

此时,我回忆着暗灰的一团,想象着他在另一个世界大约是灵动乖巧的孩子。那个孩子……然而,除了“那个孩子……”,其后我再也想不出什么来了。只是心底里潜藏着这个“他”,如此单薄而模糊。我用一种奇怪的力量将浸染于心底的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集中于一处,用力地审视,那形状——我终将还是无法想象的。

 

那个孩子没有活过二十岁。听说他生病后老太太要把他送到医院治疗,老太太的老伴(大姑父)对老太太说,随他去吧。未必还留着他害他的姐姐呀?哎,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让他走在我们前面,是他的福分。

 

此时,老太太看见了那个早于她去了天国的儿子吗?现在是二月,他会和春天一模一样吧。这样想的时候,我立即将头转向窗外,雨停了,窗户正前方有淡淡的阳光透过云彩发出晃眼的光。我想,老太太会怀着怎样的心情与早逝的儿子团聚呢?

 

我的面前,鸟一直啁啾,愉悦的声音。这时,远方传来“咕咕、咕咕”的声响。我有些惊愕地抬头向远处张望,自然,我是什么也看不见的。而那起伏着的声音,随后也听不见了。

 

我默默张望着,又想起那张寡言少语的面孔。她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了九十年,她的那张脸,眼睛、嘴唇、鼻子,很难分别叙述——不,眼、口、鼻、眉和前额,都集合于一处,恰恰是一副最为寻常的、普通人的脸。她默默承受着上天给予的一切。

 

天越来越明朗,显露出晴日的痕迹。此时,我似乎又看见她站在离我不远的前方,蓦然回头朝我看看,然后迅速地转弯,沿着一条无限延长的小巷,一直走,一直走……

 

另:

我的公公是邹先生的继父。应该说,我的公公是天下最好的继父,他对邹先生几姊妹视如己出,毫无二心。我们都非常尊敬他、喜爱他。这次去世的大姑妈是公公的姐姐。

昨日我去看老公公,他窝在沙发里,良久一言不发。我走到他跟前,很想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后来,公公抬起头,淡淡地说:她九十岁了,也该去了。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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