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天下午去山坡上挖芭蕉，都能邂逅到山里小媳妇在旁边。一个说：“我家门口有一簇芭蕉，有人来挖了半天，叹口气走了。挖不动，分不开棵”。另一个抬头看看两层楼高的芭蕉说：“呀，这一棵怕有一百多斤重吧。”
懒了一个春节的身子骨还没松活开，她们这一重一轻的话，就像反方向拧螺丝——松劲，让我挖起芭蕉来觉得格外难。
其实，挖芭蕉确实不是一件轻松事情。芭蕉“命贱”，土里石头缝里，只要有点土就能活下来。一旦活了，根须深扎土里，抓地特别牢靠，要不了几年就能生发出一大簇来，所以世人喜欢芭蕉的“家大业大”，文人墨客更喜雨打芭蕉，有诗意易入画。老舍先生曾以“芭蕉叶卷抱秋花”为题，求齐白石作画。老人记不清蕉叶新芽向左还是向右卷着，当时京城又难觅芭蕉。白石“只好不要卷叶了，不能随便画呀！”当然，老舍也曾以“蛙声十里出山泉”为题，请齐白石以诗作画。白石老人所作画面上一道山泉泻出，几只小蝌蚪嬉戏水中。未见青蛙，却已蛙声一片。
去年初春，我拖着板车在山野间寻找石头，一块块搬运回园子里，码砌石墙，也算是野蛮自己的体魄。有一次，遇到一块漂亮石头，足有三四百斤重，双手掀得翻石头就腾不手来扶正板车，扶得了板车单手就掀不动石头。石头与我在春风中反复较劲，谁也不服谁，就那么僵持不下。
这时候，有一个小媳妇路过，她乌黑的长发被春风撩起来，面容姣好。那时候疫情，封城堵路，可能漂亮的山里妹子出不去。她走出丈许，忽转身走过来对我说：“我扶正板车，你用力”。说罢，她双手握把，有模有样。我暗用力翻动石头，怎奈板车架子太高，石头还是搬不上去。几番折腾，我们都有些气喘嘘嘘，我冲她摆摆手，连声道谢。她笑靥如花，丢下句：“你又没搞上，谢什么？”浩荡春风里，她转身往山之深处走去，我呆在原地缓不过来劲。
那时，身体变化日新月异，人体许多功能不断被激活，神奇的生命王国里不断有未知的“天窗”打开，让我们感受到生命的趣味与奇妙。年轻人运动出汗、长力气，就像“腹有诗书气自华”一样，身上有劲胆儿壮，穿着未必奢华，吃饭也无须精致，但是旺盛的生命力总是溢着诸多美好来。我也算是喜欢运动的，曾在野外勘探单位的越野登山赛中获得过冠军。初进省城，天天早晚锻炼，寒冬的早晨跳进环城河游泳，待日出东方，仰在水面上，金子般的阳光像是给自己盖了床暖暖的被子，舒坦自在。
人对自己身体的敏感程度，往往随着年龄的增加反而迟钝起来，除非有了痛与伤，查出这病那病，才重视起身体来。有时想想，一路上走来，我们拼尽力气与才华，待到千帆过尽，百味人生，拥有了勇敢和自信，内心多了淡定与从容，却偏偏忘记了要善待自己身体这副皮囊。天下风云聚散，世上紧箍咒的各类礼仪，什么权力、财产、尊严和面子，相比较于自己这副皮囊，都是身外之物，甚至可有可无。昨天，省城戴老兄称赞我挖芭蕉的狠劲：“这样身体很不错了，令人羡慕。我们老友谢晓柏、吴家安刚一退休就走了呀！”这样遗憾的事情总是不断上演，又有什么办法呢？
早晨起来读友人寄来的《故宫的古物之美》，实在是难得的一套好书。祝勇在书里写过一段话：“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的气质，同样，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命。有些事情，既然没有能力去解决，就莫如抱着一副放松的、幽默的、娱乐的态度去面对，打碎了瓶瓶罐罐，自然有人出来收拾。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有人管打，有人管收。”这固然是一种超然的人生态度，也从另一个方面规劝我们“放下”生命中超载的负累，让生命变得轻松起来，抽出更多一些空闲来“折腾”自己的身体。
很多时候，与其有本事时折腾别人，变着法子吆五喝六的，弄得周围人都不得安生；或是，没本事时渴望“进步”，低着头被别人折腾。细一想，都不如“折腾”自己的身体，出力流汗，增强体质。身强体壮阳气足，端坐河边闲看风月，也目睹那些骄横一时、不可一世的“人物”从脚下的河流上飘过。
人是有体温的，低了不行，高了也不行，曾经的三年间“体温”成了个极度敏感的词，众皆难以安生。人的血液原本也该是有温度的，可现在的空气中都弥漫着血液的腥甜，像未发酵的牲畜肥料一样，滋养着人们的各种野心与奢望，催生出没完没了的“梦”。其实，我们好多时候应该像小时候一样，更多的将生活重心偏移到自己的肉体凡胎上来，重新启用打量自我的铜镜，从羞羞答答，放大为理直气壮，关注自己的身体健康，让满腔热血为自己的美好生命而流淌奔腾。
人，终归与自己这身皮囊过一生。一直努力争取的有形之物，用情至深追求的无形之情之义，其实，都是自己生命旅途中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过客，终是留不住。李叔同十几岁就写出“人生犹如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生命中有过热闹就该知足，热闹过后，无论如何，也要学会独处，跟自己和解，与命运握手言和，照顾好自己这身皮囊，寻得心灵充实高远，得大自在。
人世间美有万千种，只是任何大美，都美不过自己健康身体的生命之美。它的美，可以傲视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