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兽

没有月亮和星光的夜,是一个怪兽,“麻胡”就藏在夜海里。小时候,娘常吓唬我,夜里不能出去,小心让“麻胡”吃了,奶…

没有月亮和星光的夜,是一个怪兽,“麻胡”就藏在夜海里。小时候,娘常吓唬我,夜里不能出去,小心让“麻胡”吃了,奶奶说“麻胡”是吃人的猛兽,专吃小孩子,连骨头渣都不剩。

我在村里上育红班那会,老师几乎不布置作业,我想点油灯,看几眼小人书,但是心里舍不得,娘常絮叨,火油是紧俏物资,提前点完了,只能“摸瞎胡”。在那个年代,爹娘苦心积虑地干着两件事情,挣钱和省钱。百无聊赖的夜,只能睡觉,把快乐托付给梦。

在冬天,常有这样一个夜晚,黑得密不透风,就像墨汁里灌了铅,从天上无声地往下浇。全村没有一点光亮,大部分人家吃完饭就在黑夜里干熬,育龄妇女忙活着和丈夫造小孩,这是夜里唯一的乐趣,像开闸放水一样,一胎一胎地生,越生越穷,越穷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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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都是“夜视眼”,在漆黑的夜里活动也得心应手。吃过夜饭,娘“哒哒”地拉着风匣熬猪食,风匣杆被岁月磨成了月牙儿。爹在院子里叼着旱烟,明灭的烟头在浓稠的夜海里掀不起一丝风浪。营生像机井里的水,干也干不完。爹压满一桶水,往桶里放一把粗茬盐粒和麦麸,到牛棚饮牛,牛“啪啪啪”用舌头舔水,打着快乐的响鼻。“老伙计,你歇着吧。”爹称牛是“老伙计”,我家的黄牛听话温顺,轻易不发“牛脾气”,也从未杵过人,我爸待他如亲人。

猫头鹰天天晚上报丧,过了夜里九十点钟,就在房后的梧桐树上,我和他势不两立,我怕黑,他却喜欢黑。家乡人称猫头鹰是“姑的庙”,老人说“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我分不出它是哭还是笑,它的叫声就像一把无形的小刀刮在我的心上,我蒙着被子,塞着耳朵,还是逃不过它的魔爪。我常常吓得打激灵,却从不和爹娘说出我的害怕。

娘曾经说过,喜欢夜黑出门的人都不是正经人,要么是杀人越货,要么是赌徒酒鬼,再就是串老婆门子的“登徒子”。从六岁开始,爹娘就把我撵到西炕睡,我心里明白,爹娘是嫌我耽误他们造小人,我对这窸窸窣窣的声响提不起半点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们啥时候能有战斗成果,也撵到西炕来和我做个伴。可是一年年过去了,娘的肚子也还是平的,到了七十年代末,国家开始计划生育,于是我成了独生子。

我要好好读书,远离村里的“夜兽”。我渴望大城市通宵不灭的路灯和绚丽多彩的广告牌。我喜欢亮亮堂堂的,八岁那年我去村小读书,央求爹给我改个名字,我不喜欢“高双全”这个名字,爹起的名字土得掉渣。他问我想叫个啥,我说就叫“明光”,爹说“为啥”,我说“俺喜欢亮亮堂堂的”,爹摸了摸胡茬,点点头。上学后,念书的事从来没用爹娘操心,他们仅是在过年前问我一句“年考得了个第几名。”我大都重复一句话“第一”。

奶奶老了,腿脚不方便,生活不能自理。于是我的伯伯姑姑们轮流伺候。每年会在我家住两个月。奶奶是个小脚老太太,是鲁济村一个大户人家的长女,能认不少字。她和普通的村姑不同,说话轻声细语,一辈子没说过一个脏字。奶奶一来,晚上就可以抱着我睡。这样的夜晚,我才觉得我是一个纯粹的孩子,再也不用在爹娘面前端着我的倔强。这样的夜晚温暖而安详,夜兽不再来噬咬我敏感的神经。

十岁那年的一天早晨,奶奶没有叫我起炕,我摸摸她的身体,已经凉透了。我不敢相信,因为奶奶的神态安详,像睡着了一样。亲人们帮着她穿上送老衣裳,抹净身体,梳好头发,抬到了正间地的门板上,我这才确认,她永远睡着了。她再也不会讲“麻胡”的故事了,再也不会搂着我睡觉了。

奶奶去世之后,我像突然间长大一样,晚上不再蒙着被子睡觉了,猫头鹰的叫声也不再瘆人了。有一天晚上,一条黄大仙跳到窗户外,隔着玻璃和我对视了几分钟,它竟然摇摇尾巴逃跑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征服了“夜兽”,大概是奶奶在那头护佑我吧。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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