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那年父亲七十三岁,应了那句俗语,他于六月炎天撒手西行了。   将近二十六个春秋的磨砺,丝毫没有削减父…

那年父亲七十三岁,应了那句俗语,他于六月炎天撒手西行了。

 

将近二十六个春秋的磨砺,丝毫没有削减父亲在我生命中留下的所有。

 

在心里,永远……

随便聊聊的图片

 

父亲十七岁那年考进了省中,就是洋县中学前身。然而一身乡土打扮,无钱在学生灶吃饭,使他受够了讽刺和侮辱。毕业后,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黄埔军校,成为第十九期学员。

 

毕业后的父亲,成了部队文化教员。探亲期间,经人介绍,与母亲认识并订婚。婚礼是在父亲所在部队的团部举行的。望着父亲威武自信,左胸挂着两排奖章,母亲白净如玉依偎在父亲身边的合影。我不由的想起“郎才女貌”。

 

按理说,父亲为部队文教工作孜孜不倦,屡屡立功,母亲从省会计训练班毕业后在公私联营公司当会计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他们的生活是会幸福美满的。然而,挫折总是来的太突然——

 

母亲的娘家是地主成份,有人恶意称她地主小姐。我的伯父随国民党去了台湾,别人将这号人叫中统特务。有这两座“泰山”压顶,父亲婚后不久便首当其冲转业至地方教书。可能因父亲每年被评为模范教师,学生、家长人缘很好的缘故,一步走到农村,似乎不近人情,就将洋县干校作为跳板,让父亲第二步就“奔赴农业第一线”。回到生养他的母亲身边。那年父亲三十七岁。

 

也正是这一年,他带的班,升学率达到了百分百。他的学生们得知他被下放,首先想到这是校长嫉妒的结果,于是聚集在树林,在必经之路上伏击了校长。

 

当他们以此慰籍父亲的时候,父亲难过地批评他们不该这么做:“我们祖祖辈辈以农为生都过来了,没啥不得了。你们年轻,不能犯错误了”。

 

父亲被历史推出的这一步,远远不同于当时中国几亿农民,他像掉进了无底深渊,漫长的20多年啊,人生有几个20年!在食不饱腹的年代里,在政治风暴一场近似一场席卷全中国的岁月里,在感叹人伦真伪难辨的环境中,父亲那虽然高大的身躯和已磨砺出厚厚老茧的双肩,却怎么也担不尽人生的苦难。

 

父亲眼前的家,是刚刚偏瘫在床的奶奶和伯父留下的妻儿,以及从城里带回的我和哥哥。不久,大妈提出分家过,奶奶自然分给了父亲。没有凳子坐,没有多少粮食吃,吃惯了粗糠,一顿“机糠”饼子,吃的我们回味无穷。房子地势低洼,雨天更是锅碗瓢盆交响曲,土地面上滴水穿石的水坑多处可见,墙外的排水道细水长流。由于地面潮湿打滑,我们常常穿着胶底钉在布底上的鞋,坐地是小巧玲珑的木材捆。每次做完,父亲拿起来架在墙上。分家后过的第一个年,父亲用破旧的衣服到北山换了点麦。就这样,父亲当着孝儿、慈母、严父的多重角角色。

 

第二年任洋县水电局总会计的母亲被精简回乡,带回了弟弟和妹妹。十九年后的一天,我才得知当年铅印的精简下放名单的倒数第二名被人用钢笔浓重的抹掉,改成了母亲的名字,这一切,当年的母亲全然不得而知。

 

大家闺秀模样的母亲,几十年只有读书、当会计,生养孩子,没干过农活,纺线织布的事儿,可要强的她硬是都学会了,特别是她织的布细密平整,直到八五年去世,还给我们留下好多。

 

父亲40岁那年,奶奶去世了。为了尽最后的孝心,父亲用穿过的水鞋、胶鞋、衣服去山里换了腊肉、洋芋、小麦等,较为体面的安葬了奶奶。从此,家里生活逐渐有了起色。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父亲43岁。是这数不吉祥,还是父亲命中注定在此倒运了?世界瞩目的文化大革命的战火燃遍了神州大地,连我们这2000年没见过皇上爷脚印的地方,武斗的枪子也在头顶呼啸而过。父亲惊魂未定之时,我家成份要改成漏划地主了,父亲成了臭老九,母亲成了地主小姐,我们兄妹自不待言,成了黑苗子。整个家庭笼罩在一片乌烟瘴气之中。房前屋后昼夜受暗哨监视,所有的分配时间,我家受到捉弄,所有的公众场合,我家与“黑四类”同座。白天专案组审查,夜半三更,红卫兵破门而入。看有没有发报机,有没有暗藏特务。一次,我吓得蜷在被窝里发抖,听人说把床下掘地三尺,看有没有。

 

我记得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们的家里没有过笑声。

 

记忆最深的是,一天母亲打发我们几个出去,说“山外”来人了,大人有事儿,“山外”使我好奇,后来才知道就是现在的关中。原来又是专案组说父亲在黄埔的一个很要好的同学畏罪自杀了。交代材料上有父亲的名字,那天来取证。其实那材料是假的,父亲拒不作证,对方强迫父亲按指印,父亲宁死不从。他们在家里搜不出父亲的印章,就拿枪要挟。原来分粮时,各家的印章就在生产队的会计那里。好心的乡亲怕父亲受连累,就拿来盖了。那伙人得意的走了,父亲却双膝跪地,双手合十,面向苍天,嚎啕大哭。父亲为失去的含冤的挚友,也为全家未卜的命运,更为人世间真伪难辨,陷入无比的悲痛之中。

 

茫茫人海,纷纷杂杂。五色乱目,五音乱耳,疲惫之心,何等困惑?怒号苍天,谁主人间?

 

学习室门上要写对联,父亲在所难免,因为他是村里唯一能干这活的人,他不敢不干。记得文革后一个大年初一早上,我像往年一样,全村挨户看对联。突然,积金积银不如积德教子,宽房宽舍莫如宽量容人。这副对联使我忘了大年初一不串门的教诲,那家长说他编的。父亲再高的才学,文革时也不敢贸然自编一副对联,更何况那是学习室门上的。经过深查细究,第二天,白粉墙红漆字的对联写好了——冷眼向阳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红白醒目,苍劲有力。万万没有想到,冷眼二字却成了父亲的罪证,形势一派大好,怎能用冷眼呢?当天晚上,开完秘密会议的一位好心人冒险给父亲报的信。父亲如五雷轰顶,要知道那时候一条涉政案人命跟踩死一只蚂蚁没有两样。父亲连夜一次又一次翻阅毛泽东诗词注释,倒背如流,再三琢磨,到底想不出有什么问题。可是,接二连三的政治迫害、人格侮辱,使父亲几度招架不住,痛不欲生。

 

父亲把几十年的工作日记、生活日记,所有信件,岳母刺字壁画,学生们寄来的厚厚几叠贺年卡以及一切与外界有关的东西通通付诸灶门。托人带的二斤尿素也趁喂猪之际倒进了茅坑。“我不能给他们留下任何执把去害人。”父亲说。

 

我们兄妹逐渐长大,入团、入党、参军、保送上学,都难过政审这一关。参加大队宣传队,那位大队长说,我们这家子弟演地主、老财、坏蛋最合适了。

 

没有知识是愚昧的。虽然父母因为有知识而遭受了超常的不幸。但更因为他们有知识,才坚信国家不会这样折腾下去,总有一天会好的。他们教我们学文化知识、生活知识、社会知识,教我们做人。

 

不管人间有多少悲欢离合,日月依然如梭。而当一件事物发展到极致时,也就有了新的转机。七九年冬天的一个黎明,正在修造梯田的我们听高音喇叭里传来平反三案,有错必究……天,还没有大亮。但我的的确确看到父亲脸上的笑容。多年不见的笑容,那样灿烂。

 

四年后,59岁的父亲落实政策,重返校园了。整整22年的熬煎呀,那明亮的双眸已经发灰,那洁白的牙齿也变得松动,那板直的身躯已略微显驼。可是父亲依然头脑清醒,思路敏捷,凭着他对教育事业的忠诚和对学生的爱心,复职后,父亲仍然年年被评为模范教师。在他几平米办公兼卧室的房间土墙上,我看到一幅画:遥远的天际,夕阳虽然没有了光芒四射的耀眼,却依然殷红夺目。湛蓝的大海边有几棵椰子树,画的两边是父亲的笔迹——老牛明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泪水在我眼眶里硬是控制不住流了下来,我伤心的哭出了声,却装着没让父亲发现。

 

至今我没弄明白父亲65岁的时候才办理了退休手续,按他参加革命工作的时间,应该是离休,待遇要高一点。可当时硬要按退休,父亲一直很纠结。他退休后,难拒校长再三挽留,又干了一年。后因身体原因,父亲66岁时,彻底、永远得离开了他一生钟爱的校园。他积攒起生命中足够的云翳,营造出了一个美丽的黄昏。

 

从父亲长身体的时候,到我们长身体的时候,家里一直缺吃少穿。正当吃穿不是问题的时候,父亲不幸得了进食限量的病,糖尿病。也许是那时候人们对这种病感到陌生,也许是母亲不在了我们做儿女的粗心,当我们发现他能吃能喝能睡却逐渐消瘦乏力的情形,陪到医院检查时,结果是四个加号,这表明糖尿病已经发展到相当严重的程度。发现的太晚了!尽管立即住院诊治,尽管很快就控制了血糖、尿糖。尽管饮食从此受到规范化限制,然而还是太晚了。糖尿病并发症已遍及父亲的整个肌体。

 

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步履蹒跚得到街上买点油、蔬菜、水果给儿孙们送去。我们多次劝他不要这样做,他还是做着。他是想以此抚慰儿孙们对他的爱心,还是自觉亦是生命驿站的最后一站而对人生深深的眷恋?

 

父亲每年住一两次院。每次稍有好转,他就恳求医生要求出院。他说我们都很忙,他的病是不能根治的,老是这样连累我们咋得行?由于脏腑功能不好,尤其是心脏病情反复发作,心慌、胸闷、气喘,使父亲昼夜坐卧不宁,不能入睡。看着他被病魔折磨的痛苦样子,我们束手无策。遗憾我们是不能替他承受这种痛苦的。

 

用迷信的说法,73岁是老人们的一个关口,为了让父亲度过这个关口,我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请人给他“接星”。

 

我虔诚的做着每一个动作,挑选73张黄标纸、73柱香和其他需要的东西。在香炉与莲台周围每小跑一圈,烧一张黄标纸,点一炷香,磕一个头。73圈结束后,长跪止念完了四部经。尽管腰腿疼痛难忍,红肿了好些日子,我感到欣慰。

 

父亲最后一次住院,内科有几个护士是他的学生,其中一个说,那年中考,他英语不行,政治考了98分,要不就很危险。父亲整个下午都表现出很久没有的兴奋,因为他当时代政治课。他对自己的病情很清楚。也很悲观,但他不想死。当他得知数次休克是王大夫救了他时,竟哭了。他说,等他能写字了,要亲自写匾牌送到医院。父亲一生帮人写的字不计其数,而自己的这小小心愿终因病体难支而未实现。

病床上,父亲想知道柯受良飞越黄河的结果,想知道香港交接的盛况,想知道儿女们的工作情况,孙子们的考试成绩。他不想死!在经历了千般屈辱与苦难,万般熬煎与绝望依然挺过来的父亲,他完全有权利、有资格选择活着,好好的活着。然而心脏衰竭休克在家,回天乏术啊,父亲!那一刻,我周身的血液凝固了,脚手冰凉麻木,我宁愿受尽天下的苦难,使他的生命延长一年也好。

 

父亲就这样走了。在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永远地走了!我盼望着在每一个难以入睡的梦里见到父亲。我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最重要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尽孝。

 

我病了一场。

 

父亲就这样走了。在往后很长的日子里。我的脑海被一个个巨大的感叹号充塞着。我感叹父亲光明磊落,辛劳智慧,却屡遭迫害的一生。我感叹父亲过分柔弱善良,以至对曾经努力加害过他的人也不好说个“不”字。我感叹父亲坎坷崎岖几十年,始终慈母般疼爱儿女。我感叹父亲如无视荣辱,像黄牛、火炬、石子般服务于人,不计索取。我感叹父亲泪洒人生,却耿耿教子敬业爱国。我感叹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为别人着想的情怀。

 

可亲可敬的父亲,伟大的父亲。他未泯之目,好像永远关注着我们。他微张的双唇,似乎要对我们说什么。他留给我们的是刻骨铭心的思念。留给我们的是一种品德和气节。这正是我们享用不尽的财富。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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