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洗着南瓜茎，一节节，似玉笛，鲜翠水嫩，多好看呀。突然就恨自己，不该如此容易发现细微处的美。想起清晨出门时，老赵甩一句，还有闲心玩，搅得我半天心情不熨。跟我妹诉说，她幽幽来一句，要看他的好，勤快，顾家，对你好，这一点点小缺陷，不是个事。
一次次反省自己：我不会过日子吗？整日愁眉苦脸才是顾家的模样？
无奈。
此刻，风吹来沙枣花的香，像新鲜奶油蛋糕，甜蜜，馥郁。一只鸟在沙枣树下徘徊，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把南瓜茎翻炒出夏天的浓绿，装好盘。探头看那只像我一样矛盾的黑色鸟，对面窗上，一盆开花的仙人掌闯入眼，离得老远，送过来一团朦胧的明黄，照亮内心的灰暗。
单刺仙人掌，养过，很熟。
年少时养过仙人掌，记不清哪里来的一片茎。不了解它的生长习性，更不知能开比过所有村花又大又美的花。喜欢极有个性的叶，像个椭圆形的扇子，圆润玉绿，浑身带着有趣又刺激的小刺，后来才知道这是茎，刺根处挺出的绿色的肉质细针才是叶，后来为了在恶劣的环境下生存，转变为尖刺。随便扒了老槐树下的泥，装满破瓷盆，冒着被刺扎的危险，埋入泥，孤零零的一片茎，立于歪瓜瘪枣的旧盆，放在二楼的阳台水泥栏杆上。我妈嫌有刺不小心扎到人，放在人碰不到的地方。
过后，忙于学习，忙于虚度，忙于农活，把仙人掌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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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忘记仙人掌在我家的存在。昔日在楼顶阳台晾晒衣服，邻家男孩从门前路过，冲我大喊，你家仙人掌开这么多花啊，真漂亮。
他停在门口的沙枣树下，声音染着枣花的香，惊喜，友好，仙人掌的叶炒吃好吃，果子也好吃。
一看，天呐，那片绿掌，靠着风雨和光，长成起伏叠翠的山峦，张牙舞爪，虬茎嶙峋，苍劲有力，绽放着典雅的大黄花。莲花状，花瓣质感轻薄，丝绸般光泽滑润，风丝里轻颤，瓣心羞红，蜡梅黄蕊，柳眉黄花柱，蛋黄色花药，一朵花呈现出层次感不同的黄，真的，好洋气的花。
“虽刺犹人爱，不与其他同。抗争芬芳艳，焕然一身清。”说得一点不虚。
那个顽皮的男孩，踢着小石子走开，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邻家火红的石榴树，再看看仙人掌，满身杀气腾腾的刺护着娇媚的花朵，小男孩说鬼话，能扎死人的东西，如何吃？
花期过后，转身，又是一副狰狞面目，再也没有人注意旧瓷盆里的仙人掌。
那时，学校里同学之间互换花种花苗，有位同学打开洁白的白仿纸包，静静地躺着几粒绿色的小圆球，小小的雏芽，带着泛白的茸刺，非常可爱萌哒。名字叫仙人球，是仙人掌的同科。我想到了角落的仙人掌，割了半个仙人掌换到一粒小指头大的仙人球。种在最好看的一只白瓷碗里，因不懂养花技巧，没成活。后来明白是过于溺爱，浇水施肥频繁烂根。
得不到，便是好，仙人球于我，有种遥不可及感。
我一直没有实现养活仙人球的愿望。
只因仙人掌的名字，魔幻，神秘，人类对它充满了臆想。多年以后，去小妹家，看到她家阳台养了一盆仙人球，肥胖胖的，壮赳赳的，有碗口大，浑身竖着针芒，吓唬吓唬的样子，嫌得憨实萌趣，甚是艳羡小妹拥有一盆威武的仙人球。而二妹却嘀咕，仙人类植物养在家里不好，人降不住，影响家的风水。小妹也疑神疑鬼了，夜里起来拿刀砍了那盆葱郁的仙人球。
我总想有机会种盆仙人球，本该随即不费一点事救回仙人球的命，还是落入俗套，护卫好家，迷信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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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瓷盆里的仙人掌，不闻不问，对它的感情不疼不痒。
婚后对仙人掌，却十分不舍，太喜欢它骨子里的皮实泼辣，及外表的霸气沉静。
于是，掐了一个绿掌，埋在屋檐下墙角处，极其友好，又是突突生崽爆芽，长了一大蒲。隆冬冻得蔫巴巴地耷拉倒地，清秋堆翠拢绿，仲夏晒得又瘪又皱，暮春花枝招展。像关于生命的四首小诗，把小院的四季演绎地分明真实。又是娘家移植来的种茎，看到它，仿佛亲人陪伴，身心轻松自由，不再有为人妻人母的压力感。
那年儿子姗姗学步。我仰头看一朵云，飘过四方小院，儿子尖锐的哭声打破院落的寂静。小家伙趁我走神时，挪步到仙人掌，好奇地摸摸。
尖尖的，锋利的小刺，扎满儿子娇嫩的指尖，也扎在我的心尖，那么疼。
而老赵一家人的反应，要比仙人掌恐怖，极端。
仙人掌被清除掉，有根刺扎在心里，一碰就不舒服。
不敢回忆，儿子被扎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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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过去，走在江南的大街小巷，常在废墟、墙角、道边、旮旯，长着霸气的仙人掌，一墩，一窝，一群，全是人栽种后，不管不顾，成为野生。
见得多了，早年的畏惧，缓缓消失，生出浓郁的乡愁来。想起沙枣树下，冲我喊仙人掌做菜的男孩。男孩没有瞎说，仙人掌可做蔬。没吃过，只想想，满口生出青味，绿汁盈口，吃出春夏的清明温润。
江南枇杷、杨梅、梅子等，罢季后，仙人掌的果熟了。许多绿掌认真地捧着小紫薯样的果子，非常隆重。摘了几枚，小心地去了刺，削掉皮。鲜红肥润，娇艳欲滴，口感如火龙果，较甜，籽多而硬，若做果汁最佳。
紫幽幽的小果子，非常诱人，刺缺让人生畏。
看到骆驼吃仙人掌咯嘣咯嘣，像人类津津有味地啃苹果。骆驼的口腔有坚硬的凸触，又有三个胃，其中瘤胃负责软化刺。
仙人掌有了满身的刺，能够在荒芜的沙漠长出绿洲和花海。同理骆驼利用自身的特殊生理结构，容纳芒刺，享受美味，在毫无人烟的沙漠得已生存。
那么我呢，面对生活的不如意，应该先征服自己。
文人说蓟的刺，是善良的锋芒，美丽的界限，是交际的角度，仙人掌的刺也如此。
现实中很多“刺”，磨出一个不一样的自己。似乎，生活中少了老赵的挑剔与唠叨，没有了故事，多没意思，我也不会变成好脾气。
与仙人掌几十年的交集，挣扎，酸楚，困惑，美好，用一小会的时间回忆，仿佛小心翼翼剔除果身的刺，吃到又酸又甜的肉。
黑色鸟想通了什么，欢快地飞到比枣花更香的女贞树上，对面窗上的仙人掌是一抹亮光的夏，花盆旁边的空调上摆着三只罩头，晒着朴素的风物，穿粉红睡衣的女子在阳台洗刷，面朝璀璨的仙人掌。我的南瓜粥咕嘟咕嘟开了，比仙人掌花金黄而热烈，等加班的人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