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莲

阳光洒满院落,大片的半夏翠如竹;紫花地丁如紫蝶落在墙根;半边莲爬到淌水沟边仰着粉颜;大门旁蒲公英比着向日葵黄;…

阳光洒满院落,大片的半夏翠如竹;紫花地丁如紫蝶落在墙根;半边莲爬到淌水沟边仰着粉颜;大门旁蒲公英比着向日葵黄;晒在水泥地上的大豆噼里啪啦蹦出荚壳,旋覆花晒得干香老黄;风吹过屋顶的白杨树,几片黄叶飘落地上。
我喜欢这样的小院,低眉抬眼间尽是迷人的风物,这些可爱的渺小的野花野草,在江南需要抽出时间,专门走出家门才能够见到,得以面对面近距离端详,对语。而现在呢,我在井旁洗刷,水流从半夏的绿叶下淌到家门外;洗好的盘盘碗碗放在半边莲干净平坦的花叶间;浣洗的水溅湿紫花地丁的瓣,仿佛邻家女孩抄河水沐过的脸蛋,清纯柔润;不知哪天的大豆粒跳到水池边,发了两瓣白嫩嫩的芽,像婴儿嫩白的小手,无邪地上举,握住风和光。
这些散落院落边角旮旯的野花,是母亲晒药草撒下的种子所繁衍,应该说成是母亲的无意杰作,她们确实像清新的小诗或明丽的词语。“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透着自然的灵气,野趣横生。
母亲痴迷于采药草,并非多爱草木,着重于“采”和价值。“采”能让她忙起来忘记尘世纷扰,价值对于她,不是药草的功效,而是能卖点小钱,减轻儿女的负担,最主要体现她自身的价值。
蒲公英、车前子、紫花地丁、旋覆花、半夏、节节草、墨旱莲、地锦草等等,这些药草,像她的孩子,虽都爱,也有偏心。
半夏,最值钱且压秤,直接种了一院子,满庭油油绿。其次是旋覆花,值钱,却不充数,打不起秤,但省心,采回家直接晒干即可,在田间种了两块。母亲一有空挎着篮子摘花,俊生嫩黄,香气扑鼻,铺在院子里阳光下,抚稀些,一天晒得干脆。
半夏、旋覆花、半边莲,是被母亲最宠的药草,因为价钱高,能卖成钱。但她只能叫出半夏的名字,她叫旋覆花黄花,叫半边莲草药。车前子、墨旱莲、蒲公英和紫花地丁,见到了顺手带几棵回家晒,慢慢聚多了卖。而地锦草和节节草,她看到了不理睬,遇见到人家采,总是撇嘴,不打称,不值钱。
随便聊聊的图片

在我看来,母亲拥有那么多的时间闲闲地割清香丰美的药草,每天都过着我渴望的雅致的生活。其实不是这样,母亲脾气急躁古怪,她根本没有从中享受到美和诗意。
地锅里的粥凉透了,我将准备做午饭,母亲的声音从村西马路传过来,越来越近。
我到大门口抓一把旋覆花干柴引火热饭,母亲还没吃早饭。这时,她一路吵着,挎着蓝色塑料桶,装满绿茵茵的半边莲,已到大门口。
近了我听清楚她吵闹的事。秋天,是各种野草再次繁殖生长期,稻田埂被半边莲覆盖,母亲顶着清晨的露水,黏湿鞋帮、裤脚,弄得浑身都是泥巴,割除了埂上的杂草。她跟邻田的人家说,田埂的草被她清理干净了,人家也就轻描淡写回一句,说她是想割药草。她便钻牛角尖,愚里头去了。
她扯开嗓门,不住声重复这件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安慰。饭热好,盛好,她不去吃。把一桶泥乎乎的半边莲倒在门楼下,边自言自语边挑拣。
半边莲,青翠纤弱,五个瓣子倾斜一边,像缺了豁口,极有个性。
“半边莲,小草也。生阴湿塍堑边,就地细梗引蔓,节节而生细叶,秋开小花,淡红紫色,只有半边,如莲花状,故名。又呼急解索。”
细痩若线,抓着地皮生长,所以割的时候叮着泥和杂质,要一点点择拣。
母亲从没耐心做家务,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都是父亲来做,可谓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而母亲采起药草比谁都细心投入,择半边莲更是细致入微。捏一撮,小心地抖落泥,露出白嫩的须根,再剔除其它的杂草,都是与半边莲习性相近的,喜湿润的泥土,比如,黄绿的牛毛毡、清新的陌上菜、开着桃红小花的水苋菜等。
纤细的半边莲,带着残缺似的粉红花朵,在母亲的指尖翻卷跳跃一下,从泥泞不堪里蜕变,翠绿可爱。再放入井水漂洗几遍,捞出来,滴着水珠子,鲜碧洁净,闪着绿光,稀稀拉拉摊在水泥地上,一点点收汁敛色,修炼成救死扶伤的中药。
半边莲,是在母亲愤愤难平的唠叨声中剔除干净,安静地躺在阳光下,那么清翠温婉,甘于奉献。
母亲看着地上干净盈绿的半边莲,满意地坐下去吃早饭,也忘记割草的矛盾事情了。
我拿了铁锨,扫帚,去清除半边莲从田野带来的一墩泥渣。母亲当下碗筷冲我跺脚,急切地喊叫,不让我清扫,留她弄,倒在屋后垫洼坑。
诧异地发现,母亲平时不顾家里吃喝浣洗,珍惜起泥土来,饱含深情,又让人觉得她智慧贤淑,对日子不含糊。
母亲采半边莲,如同我写日记、拍照,是闲情是爱好。

母亲每天背回家一二桶半边莲,当然是砍了一平板车黄橙橙的大豆,顺捎挖了半边莲。回到家,先一棵棵拣了豆稞上的叶,再整齐地码在院子里,交给风和太阳。接下来再拣半边莲,拣着拣着,秋日的阳光纯粹通透,大豆开始炸裂,到处蹦弹。母亲放下半边莲,去捶豆子,打好了头茬大豆,几乎变成柴的豆稞,继续安稳地交付给日光和清风。
母亲再次定心地择半边莲,一边拣一边絮叨着人情世故,东家长西家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但别人绝不能插嘴,上次因地边的事,她气得不轻,走哪里说叨哪里,委屈,纠结,放不下,似乎只有不停地对自己对别人诉说,过后才不会抑郁。邻家嫂子劝她一句,岁数这么大了,不要跟别人争,就那点地边,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她当时蹦了起来,咬牙切齿冲邻家嫂子一阵吵:“管你屁事……”
嫂子吓得一句话不敢回,躲得远远的。第二天母亲又心情平复,脾气好起来,去给邻家嫂子赔不是。
母亲从田野源源不断地顺带着鲜嫩碧翠的半边莲,让我深切地见证到土地的博大精深,大自然神奇的创造力,乡村的风物的无与伦比的美丽与丰厚。有时暮色将近时,提一桶翠翠的半边莲回家。插上大门,葡萄架下冲个澡,搽上艾香的爽身粉,穿上棉布裙,打开空调和电视,坐在灯下,慢悠悠地挑拣半边莲。我躺在她身边的竹床上写日记,想着最贴切芬芳的句子描写她,偶尔也帮她拣草药。父亲吃了镇痛片,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或看电视。母亲指尖的半边莲,弥漫着泥土的腥香和植物的青气。
当然她还会嘴里不停地说叨,这时候一般说父亲的病。母亲是个最典型的最真实的农村妇女,勤劳又爱抱怨,也就是说嘴不讨好,做死了,没人认可,只有父亲能接纳包容她。她眼里的父亲永远年轻帅气,但很懒,她以为这个家都是她一个人撑起。她择着一茎茎细痩的半边莲,叹着气,说叨着,一辈子没让父亲吃苦,活都是她干的,她怎么没病。她惋惜父亲才八十岁,正贪享福,可得好好给治,多过几年。
小妹说,母亲真实可爱,有什么说什么,毫不虚伪,心思像个孩子。这一刻,我真正理解小妹对母亲的认知。端详母亲拣药草的样子,一丝不苟,尽量让瘦弱的半边莲,侍弄地洁净且保持原始的青绿,光鲜亮丽,以高品质的药草问事,走进烟火人间救死扶伤。
仿佛半边莲是她待嫁的女儿们。
次日,我起床时,母亲早早把昨晚拣好的半边莲清洗干净,装在竹筛里晾水,绿色盈筛,寂静安然,让人觉得这日子,难,又有情趣。

湿漉漉的半边莲,铺在地上,已经晒蔫,悄悄升华,禁不住感动心生怜爱和敬畏之情。
这时,母亲还没回来吃早饭,我去田里叫她。
站在田头,杂草没膝,雀瓢绕在杨树冠,开着串串碎白的花,馥郁的香气扑鼻,透过渠下几棵摇晃的芦苇,见母亲穿着桃红色外套的身影,像个鲜艳的红点点,点缀在巨大的绿色间,不,应该是她小小的身子,掉进了绿色的深渊。她甘心沉醉或累倒在葳蕤的绿色里,忘却俗事。
我越过旱水渠,迈进绿色,无数朵粉粉的半边莲花,亲昵地舔着鞋帮,真有意思啊。
别人家的田里荡起金色的稻浪,母亲收割过的大豆田,半边莲细瘦的枝蔓,覆盖整个田地,粉花胜雪,气势恢宏。
哑然失笑,这是母亲随意的不加修饰的作品。
那么纤细娟秀的小草,也可如此恣意地长成长江滚滚的绿,又想起一首诗美丽的标题,像是写半边莲:很细的草,也能分到一些珍珠。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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