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有花儿飞过

这儿的水多,沟河纵横,自然种稻。 感觉北方的稻米,种在哪儿都是上品,日夜不歇的水流淌而过,析出了润白似玉的米粒…

这儿的水多,沟河纵横,自然种稻。

感觉北方的稻米,种在哪儿都是上品,日夜不歇的水流淌而过,析出了润白似玉的米粒。

在我看来,稻是奢侈之物,比起故乡的旱作小麦,它们都是富庶之家生长出来的。而我那些给一口水就能活命、续命、给命的庄稼,旱得总是让人心疼。至少我是心疼过的,曾经一口水一泡尿地喂给它们,看着它们咕咚一声吞下,重新又合上干裂的嘴。真的诸多不易,所以总觉艰难,看天的脸色,看地的脸色,看水的脸色,也看人的脸色,看遍了世间所有的脸色,筛下的才是骨粒一样的粮食,如同手上、脸上、身上同样的肤色浸染过的金裹银浆的颗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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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着稻田的沟渠,本来也是稻作农业的一部分。但它们一年总有一半时间慷慨地让度给了蒲草,这儿叫蒲子。初时有兰草一样修长的叶,与水共生,与稻同长,完全没有恶意。蒲子听起来也像知书达理,如夫子的一个门生,或是从祀在侧的颜曾思孟。谁知,心里都尊为“圣人”了还这么不讲究,不久就没来由空长着高大茂密的蒲叶,高大得像是宣示,像是示威。

示威什么?

这水生之物,在我看来有着水货的全部品质,大而不当,多而无用,只有在夏秋结出好看的蒲烛才让人看着稍感心慰,像无端树起的一盏盏褚黄的烛。蒲草倒是可用来编织,但现在没人理它们了,蒲棒似乎也有药用,也只是被抽了玩。有一年,我是稀罕此物,采了许多蒲棒子,插在家里。冬季供暖开始,那棒子居然妖精似的轰的一下“开”了一屋子,到处絮子,匍匐于地,像潜伏在家里的卧底,不想甘于无闻,抓住机会证明存在。

种稻的老吕最恨蒲子,只是他摆弄得了三棱草这样的硬茬,却奈何不了高大凶猛的蒲子。它们也真是疯狂,总是在他无暇顾忌的当儿悄悄围笼了稻田,像衔枚疾行的一队兵马,感觉一夜之间就悄然就位。旌旗猎猎,刀枪林立,个头一度比田间插着的几个稻草人还要高出一截,几乎像是给稻田插上了一圈围栏,下脚的地方悄悄秘秘地藏了蟹,藏了鹭,藏了白鹳和野鸭,走过去突然扑棱棱飞起一阵羽翼骇人一跳。

我记起,去年收稻后的一整个冬天,总能遇见黑里透红的老吕扛着长柄的杉镰,气咻咻地孤身走过。

问其何往?

咬牙恨道:

打蒲子去。

已与荒草一色的蒲棒和蒲草在寒风中兀自摇曳,也许在老吕的字典里这应该叫做瑟瑟发抖。

 

2.

被风簇拥着跑过河边
暖气来了。

这个北方的城市正在努力地做到周到,主管供暖的撮着牙花子算钱也不敢对百姓食言,说暖气来了,很快就听到墙壁间的管道有了水流的铮淙,摸管子也有热乎劲了。屋子立刻如春,不再寒碜冰凉,外头的寒意却愈发了得,掐架一样往下降温。早上出来挪车,叮,一声提示音,屏幕显示2.5度,旁边多了雪花的符号,感觉车比人的体感都要丰富。

清晨,河边寂寥,叶落丛生,跑步而过,有叶脉碎裂的声响密密麻麻,这是自秋而冬的声音,在细语中呼喊。迎面有风,锋利似刀,空旷之处,寒意裹挟,最是不怕这般鬼祟勾当,干脆脱去外衣沿河而跑,看它怎得奈何?

这是一条细长的被城市雕砌的河,一条似乎被季节麻木的河,地图上只有蓝色的一绺标示着河的样貌和颜色,这些年已经被楼群逼迫得收敛了河的恣肆。汪洋是谈不上的,河水哪样温顺,几乎不见波澜,只是在寒风中显得热气腾腾,像一口忘记加盖的锅。天已冷,想必河还是热的,周天寒彻,河面便氤氲而起了薄雾。

路边一簇一簇的纸灰,大概是昨夜有人为先人送寒衣的留痕。早上也有人烧的,火光中一丝温暖或许能寄去挂念,这样的形式在城市犹在,已经比先前少了些许。迎风跑过,转过来后,正好又被风簇拥,风那么殷勤,随着我的节奏跑过几个路口也不肯放手。

那河就在一旁静静的水气中陪着我,没有人知道河此时的样子其实是妩媚的,似呢喃一般的低语或是梦呓。好像又是清醒的,偶尔扭动一下腰肢,不知从哪里欸乃一声,却不见船只,像多情的妇人突然想到了某个相好的男子吧。要是在白天,这河是不能看的,妆容太盛,宛如美颜开过了相片。吾爱本色,不喜美颜,前几天给“被”美谚过分一兄留言:美谚滥觞于骚情。

这样冷的清晨,少有行人,还好有一条安静而温顺的河在侧,并不孤单。晨曦的,有水雾腾挪的河,大多抵近本色,它们还来不及化妆呢。这是我喜欢的模式,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可以一个人和一条河好好谈谈,别的时候它总是语无伦次或者闭口不语,仿佛忘记自己是一条河。

 

3.

黄昏有花儿飞过
我们俩已习惯在落日之前赶到湖边,隔着大湖,看对面夕阳西下的一段光景。看一丸红轮收了法力一般,低头赶路,匆匆而去。

有时候,来不及,就近在湖边一处茂林边堵住落日,看它砉然坠落的一瞬。那落日果然心急得紧,一不留神,倒头便落,骨碌一声就躺了下去,快得很,像被一口鬼头快刀砍掉的一颗头颅。这样的比喻有点伤心和血腥,但只有当你见证了它硕大的脑袋滚落一边时,才会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形容了。

此时,尽管天上失了日头,但湖面和天幕之间仍然绚烂得像一出即将谢幕的剧,正在完成着最后依然热烈的表演。

水面有像野鸭一样群落,记得曾经拍给远方的友人辨认,认定是一种叫白骨顶的水禽。它们满满铺了一层在水面,并不惧人,间或飞起,旋即落下,远处有大鱼突然跃出水面,复又深潜湖中。天上有彩云,说不出来的样子,正向落日的方向沉淀,一层一层,由浅而深,由深而墨,最后与天际一线的楼群合为一体。

此时,放下手机,不必拍照,也不必回复什么意外的记者节教师节的问候,尽管只有在收到这样的节语时才记起自己曾经有过的职业经历,但那些早已被当作浮云的职称,或许只有在档案袋里还记着正高或者副高的分别。此刻,水面与天际之间,在白日与黑夜之间,美如幻境,似有漂亮的花枝点缀其间,我曾在无数个这样的时刻,于不同地域同样的黄昏,想象自己拥有万盏花朵正沐浴金光,在这样的一个注定短暂而炜煌的时段,一眼而过,万顷如花。

在湖边,我其实不能肯定,那一定是花枝,但湖光与天色映衬出来却似夜花一般的形状,高高低低,浮浮冉冉,有夜花的奇美,有飞鸟般的灵动。它们几乎是短暂的,像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要盯着看,眼珠子都不转开。一眨巴眼睛,它们就变成俗世中的一株行道树,一幢顶着塔吊的未竣的楼,一辆尾气喷泄的茫然的车,一只夜色中遁去的失神的鸟。

也许,只是我的想象,想象黄昏有花儿飞过,甚至连青草也受了蛊惑,一棵棵飞起来,像曾经经历过的某个时刻。有时,在顺次而至的平淡的夜晚,无风,无月,无一颗星,蓦然回望黄昏中飞过的任意一种花朵都是奢侈的。人啊,你的此生,可曾花开,可曾不负繁花一般的时日,你拥有过的一日,可曾抵的上这如花飞过的黄昏。

我痴迷一些事物花朵一般,在白日将近的黄昏时刻熠熠生辉,轻盈的样子,像在飞翔。

 

4.

一个人踡曲了身体渐渐别去
时常总能碰到他,奋力地把头举起来看我,腰再也直不起来。

知道他有病,知道他的病不治,知道连他也已经放弃了自己。

但他依然活着,在我刚去的几年里,总能见到他。而,在别人眼里,他,一个即将离去的人,与人间相别只差时日。

他终是去了。

像完成了一个任务。

似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为他不再遭罪,还是别的,而我永久地记下了那副憔悴的不久于人世的容貌,像所有人的归宿。在这儿,一个人的离去,其实是大家等待已久的事,许多操办早已预备,连寻常的计较也变得宽容,似乎皆是无聊的事,活着几乎与死去一样毫无声息。

想到几年里许多血缘意义上的亲人去了也就去了,人间有疫,相隔遥远,连体面的哀悼也疏落了,也许如我这般时常在心里惦念一下的人还是有的,但且不多。我与他们更大的不同,是为他们每个离去的人都留了特意的篇目,有时候自诩一下,有的人有幸识我并有了交集,因此有幸在这世上留文存证。而那些许许多多的人,怕连一丁点讯息也荡然无存,也许他们也曾有过轰轰烈烈的生命呢。然,不肖几时,便消散得片迹不留,原本的那点轰轰烈烈甚至不及如今日电商仅靠4个数字“1”营造的热度。

每个人都是一本书,有的书读着读着没了下文,有的书没有人读就已漫漶支离。唉,即便是我有限的文字,也是小众的,更多宏大叙事的文本都渐渐湮灭,何尝于这般私人笔记的记述呢。

人生如寄,有文为记。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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