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确切知道老家金牛镇一年死亡多少人，还是从一位开殡仪车司机口中得知的。
那个春天的早晨，他开着车载运我离世的母亲走人世间最后一段路。我坐在副驾驶，给了他辛苦费。他可能是想安慰我，一路上讲述着全镇总人口数字，按照人口平均年死亡率6‰来计算，全镇一年要死180一200人。自己开这车十几年了，每年死去的人数都在这两个数之间晃荡，差不多隔一天送一个去火葬场化为灰烬，最能体会什么叫“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
有人说，人生除了生死是大事，其他的伤只能算是擦伤。生与死这样的大事，在这个乡村司机的眼中演变成了个冰冷的数字。那时，疫情刚启幕，人们都还年轻几岁。而国家统计局新发布的数据显示，2022年，全国死亡人数1041万，死亡率达到7.37‰，创下了近年来的新高。2021年全国死亡人数达到1014万人，每天都有27.78多万人离别人间。每3秒钟就有一个生命走到了尽头，抽一支烟的功夫就有上百个人与我们永别了。
以前听一个童声唱《醒来》，那个叫王嘉宝的女童唱得固然好，细思之下这个才几岁的女娃将生死唱得那么荡涤人灵魂，不禁有几份胆寒。成年人的世界，怕悟不透生死，这才提醒梦中人“从生到死有多远，呼吸之间！从迷到悟有多远，一念之间！”人在世间生死无常，到生命最后时刻，始觉“死去原知万事空”。但若还是孩童时便有此彻悟，明白欢场变成荒台、新欢笑着旧爱，把俗世间的一切都看成不可得空白，继而醒来，那也是件可怕的事情。
谁都知道人生是一趟“向死而生”的旅程，大家都不会活着离开这人间。若不坚强地活下去，相信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才有希望这些简单道理，那么，遇挫败则只求一死，稍不如意也一死了之。个别人是极端，全国自杀身亡者攒在一起，一年就多达27万之众。每一起自杀都是一出人间悲剧，有负自己来人间一趟，也有负亲人。省城有所中学一个孩子在家自杀死了，他的妈妈说孩子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她对学校唯一的要求就是对外说孩子心肌疾病身亡的。可怜的妈妈或许以为这种说法，让儿子死得有些“面子”。
人生难得糊涂。我阳春三月与同学下扬州时，看过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的这幅“难得糊涂”石刻，寻常也有很多人将此幅字视为自己的座右铭。郑板桥是出仕为官、屡经挫折后，才潜心书画里来，靠卖字画为生，顽强地活在人间。这人世间，谁能活得轻松，哪家锅底揭开都有灰。别人看似光鲜的日子，可能未必有自己活得自在。
我们的日子缺点钱，缺点奢侈与浪漫，可一日有三餐，过冬有棉被，逢节还有酒，这样的日子还是能过的嘛。我见过一个巢湖乡妹，靠自己努力成为一个城市规划设计师，为一座滨湖新城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曾听过她关于城市未来规划的一场学术讲座，真有指点江山之气慨。她后来在工作之余学画花鸟与油画，亦很有长进。只可惜身陷囹圄，瘦得皮包骨，据说死时才六十多斤。她生前收下的上千只皮包，任何一只都能装得了她在人间的那几把灰烬。她生前没有用上，死后也不会有人拿来用在她身上。
人生是无常的醒来，无常的命运中她没有悟透生活。可惜了一身的才华，可惜了匆匆的人生。
昨天，我在江南山间院子里晒太阳，见大学同班一个同学在老家土墙前烧灰粪堆视频，枯草干柴，火苗红红的，他称闻到了儿时灰粪的味道。我随手写一段话，说笑同窗此举。
“最难熬的严冬来了，天地之间众生都在簌簌发抖。生死边缘，我们不得不思考：我们还能捱过严冬，听春花绽放的声音？
绝望的黑夜里，一个勇士在土墙草屋前，燃起一堆火，火烧热土，光亮四野，传递温暖于千家万户，让芸芸众生抬起头挺起胸来，愈加坚定一个信念：心里有团火，人生自会温暖起来。
我们依然相信，一定有桃花盛开的时候。”
春风还没有吹来的时候，我们努力先度过寒冬，只是心里不要熄灭了那团生命的原始火种。悟道看破人生，知晓生死是每个人必须要经历的事情，生已生矣，死尚未知归期，那就热诚用心的活在人间吧。上周，我的几个旧友来江南，还未曾动身回城，他们就说冬至快到了，届时归乡祭祀父母亲时，我们再相聚。我们都是十几岁离别家乡，在外谋生几十载，如今都成了他乡的游子。他们总觉得我从热闹的都市漂泊到江南山间，是人生更为遥远的一种漂泊，心有戚戚焉。
三年前春天那个早晨。载运我母亲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路程的那个司机，已给我上过一堂生死课。后来，耳闻目睹冰天雪地里活人陪着逝者排长队进火葬场的情景。有聪明的地方官员则要求火葬场一律先收下，一周后亲属来讨逝者的“骨灰”。生时努力给自己一点面子和尊严，死后可能连“面子”都找不着了。
看完这篇文章，人间已有成百人离别人世了。逝者已逝，愿他们往生的路上离苦得乐，别再来人间。活着的人，活好每一天，不辜负自己，不辜负日子，就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