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一直坚强，还是我们从来忽略
有些爱，是血脉相依，骨肉不离；而有些爱，叫一生爱定一个人，万般辛苦，都矢志不渝。我们一直天真地相信你的坚强，却也无知地忽略了你的脆弱。
爸妈都从单位退休多年了，住在县城的一所老院子里，有退休金、有医保，应该算是衣食无忧，安享晚年。我们兄妹几个的孩子也都大到不用再麻烦他们照看的年纪。小城环境清幽，老同事、老朋友也多，他们一直说喜欢呆在小城，过安静闲适的日子，所以我们也一直没有强求他们搬到城市里来跟我们同住。说真的，我们也从心里希望他们能这样一直幸福安静地安享他们的晚年。
唯一让我们惦记的是父亲，父亲较母亲年纪更大一些，身体状况稍差，尤其近几年，虽说没要命的大病，却总是小病不断，吃药已规律性到伴着一日三餐，偶尔住院，两年前又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按照习惯，在公休日和法定节假日轮流回小城看望他们。每次询问最多的也都是父亲的病情，给他买一些内部渠道、价格不菲的特效药，每次也都不忘像叮嘱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不厌其烦地叮嘱他一定要按时吃药、少食多餐、保证睡眠、适量运动，切不可轻信什么“健生堂”之类的江湖骗子的保健品宣传等等。同时，也嘱咐母亲一定要对父亲实行全天侯监控，不允许他去和老哥们儿们长时间地打麻将，抽烟喝酒更是要严令禁止，晚上睡觉时要多起来瞅父亲几眼，万一父亲有什么突发病情况，好及时拨打120急救电话，避免延误救治。
每次我们回来的这番“轰炸”般的嘱咐，都会令父亲不堪其烦，挥着手喝令我们禁止，有些恼怒地吼道“没病也叫你们嚷出病来了！”
倒是母亲总是和颜悦色地耐心倾听，一声声道着“知道、知道，不敢马虎的，这些我都记着呢……”一边说着，一边随手从茶几下面拿出一个小本子给我们看，那上面工工整整地记着父亲严格的作息，还有需要忌口的食物等等，真是一本老年保健手册，让我们在放心之余，还另生了一份佩服。
母亲小父亲六岁，身体一直很硬朗，说话如钟、走路如风。我们甚至还跟她开玩笑“您的身体真是比我们还要棒呢！”每每说这话，她也是一脸的春风“那是，我多素少荤，少食多动，心里也不琢磨啥事，没什么压力，每天还能开开心心地去跳广场舞，这叫无事一身轻，不像你们整天忙这个、忙那个，上班、交往、人情、孩子，一大堆，心里老装着事儿……”
我们常常为她的乐观阳光所感染，还真是挺羡慕她的。
可是，我们万万、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月前的夜里突发心脏病去世了。父亲语不成调地打来电话，催促我们赶紧回来的时候，我们还以为是父亲喝醉了或者说梦话。但当我们跑到医院，看见头发一夜白透，像苍老了一个世纪一样的父亲坐在医院急诊病房外的塑料椅子上正老泪纵横时，我们都像一下子被扔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暗深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到，只感觉到恐慌与冰凉的包围和窒息。
我们甚至一时连眼泪也不会流了，因为我们不肯相信这是真的，我们甚至怀疑这也许就是一场梦而已，等梦醒了，那个一脸阳光、笑呵呵的母亲又站到我们面前了。
可惜这不是梦。急诊的大夫从救治室里出来叫家属，父亲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跑过去，一把抓住了那个中年大夫的手，眼神里满是惊慌的期望，我想他的惊慌是不想听到那个他不愿听到的答案，他的期望是他极力地希望收到一个意外的惊喜：一切都没事了。
然而事情的真相，大夫没有隐瞒，抱着父亲的肩膀沉重地说“老爷子节哀，我们已经尽力了，好在阿姨走的没有一点痛苦。”那一刻，父亲瞬间就像一片枯黄的秋叶一样从大夫的怀里飘落下去，我们连忙冲过去惊呼道“我爸有心脏病！我爸有心脏病！赶紧、赶紧呀……”我们手忙脚乱地从他衣兜里翻着救心丸，医生也慌张地急忙采取救治措施，一边呼叫着护士把父亲送到病房。
父亲的四肢无力，眼神无力，满满地溢着混浊的老泪，嘴唇颤抖，一声声努力地唤着“桂芳、桂芳……”
我们这才一个个跟着掉下眼泪来。
好在父亲脱离了危险，他沉默地仰躺在病床上一件一件地向我们交待如何办理母亲的后事，一边不时地抬起衣袖拭着淌满脸的泪……
父亲最后做总结“你周姨、不！你妈，从三十六年前没要一分彩礼到我们家，在我们家这三十六年也没享一天福，也没风光过一天，你们哪个不是她带大的，你们家哪个孩子不是她带大的？你们都明白。现在她这么急匆匆地走了，她没有拖累你们任何一个、一天！她是最冤的人了，你们必须得让她走的风风光光的……”说到这里，父亲已泣不成声。
我们也一个个跟着掉起眼泪，小妹还止不住呜咽，哭出了声。
的确，周桂芳，不是我们的亲妈，生小妹那年，我们的亲生母亲难产去世了。周桂芳是我爸以前学校的一个同事，爸爸大学毕业那年，周桂芳也师范毕业分到那所中学的实验室做实验员，她喜欢上了爸爸，但一直都是暗恋，言语之间向父亲表示过爱慕。父亲也有所察觉，但父亲在那所乡下中学没待到一年，就调到了县城的高中，并与大学同学的母亲结了婚。
周桂芳待在那所中学，一直未婚。
直到六年后，母亲意外难产离世。朋友同事们来吊唁，看着五六岁大的姐姐、我，还有嗷嗷待哺不到一个月大的妹妹，都叹气怜悯，周桂芳也来了，抱着不停地哭闹的小妹，哄她，冲奶粉、喂奶粉、换尿布……
原来中学的老领导，在母亲的后事处理完了以后，找父亲长谈了一次，半年后，周桂芳嫁给了父亲，成了我们的后妈。
但我们那时，还没有后妈这个概念，只觉得家里多了一个阿姨，每天照顾妹妹的阿姨，给我们做饭，给我们洗衣服，送我们上幼儿园……
爸爸一直担任高三的主力，学校领导考虑照顾爸爸的难处，把周桂芳从乡中学调到了高中当图书管理员，这样方便照顾我们一家大小的生活。
唯一不愉快的是我和姐姐上小学之后，有的同学说我们是后妈的孩子，我们在学校里受了欺侮，回到家闹脾气，给周桂芳脸色看。爸爸火冒三丈地打了我们，并喝令我们以后不准再叫“周姨”，就叫妈，每天上学前出家门叫一次，每次放学回来进家门叫一次，如少叫一次，就绝不轻饶地打我们一次。
当然，我们没有少叫，我们也没有挨一次打。
好在，我们渐渐长大，懂事了，周桂芳就成了我们的“亲妈”了。
况且，在我们成长的日子里，她和亲妈没什么两样。
我上初中时，有一年，妈妈突然地生病住院。父亲把我们扔到家里，去医院照顾。我和姐姐商量做一顿饭给妈妈送到医院去，我们笨手笨脚地做的是西红柿鸡蛋面，因为我们知道妈妈一直喜欢吃西红柿鸡蛋面。我们想给妈妈个惊喜，也想让爸爸夸奖我们一次懂事。
我们抱着保温桶，把西红柿鸡蛋面送到医院，爸爸妈妈都很惊喜。尤其是妈妈，竟然还感动地一边吃面一边直往保温桶里笑着掉眼泪……
爸爸为打破这尴尬，开玩笑地说“大妮和二虎做的面这么好吃吗？你看把你高兴的，来，我尝一口。”
爸爸拿过保温桶，喝了一口汤，瞬间皱起眉头“你们两个马虎蛋，怎么没放盐。”
我们一下子糗了，羞愧的脸涨得通红。
妈妈却一把夺过保温桶“什么没放盐，是你吃的口太重了！”
我们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一刻，我们觉得妈妈好亲好亲。
我们问妈妈得了什么病，什么时候能出院。爸爸憋了半天没说出口，妈妈笑着说“阑尾炎，小手术，没几天就出院了。”
但我们走到医院走廊时，却发现妈妈住的是妇产科的病房，我们向护士打听，护士说我妈妈做的是引产手术。
懵懵懂懂的我们，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就是妈妈肚子里的孩子，她作了决定不要了。这事情，等我们回到家后，听邻居们议论，说是我妈妈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也为了我们姐弟几个考虑，竟然决计不再生孩子了，硬是把一个五个多月的孩子引产了，真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听到这样的议论，我们突然感觉好想哭。
从那一刻起，我们决计这辈子一定做妈妈最听话的好孩子。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长大了才明白，妈妈之所以走到引产这一步，看来当初也是经过很痛苦的一段挣扎，也是鼓了很大的勇气的。
妈妈真不易！
后来，我们一个个上学、就业、结婚、生子，妈妈毫不懈怠地为我们做了一切她觉得份内该做的事。我们姐弟的几个孩子，也都是她轮番一个个为我们带大的。我们一个个都有了安定的家。妈妈和爸爸却选择呆在小城过他们的安静日子，从来不主动麻烦我们什么。妈妈一心照顾久病成医、身体不好的父亲，尽着她最后的一份责任。
可是，我们却一直习惯性地只顾担心父亲的身体，而忽略了母亲，竟然还一直为她的身体好、心态好而坦然、高兴呢！她却这么突然地就离世了。
而她走的时候，我们没有一个在她身边，没来得及听她说一句话，也没来得及对她说一句话，哪怕简简单单地说一声“谢谢”那两个字。
可惜，她没有给我们这个机会。或许是我们有些混蛋，没有准备这样的机会给她。我们真是不可饶的罪人呀！
这份愧，将会让我们一生不安。
我们去给妈妈上坟，给两个妈妈上坟，父亲说什么也不顾村里的礼数，坚持要一起去。我们跪在坟前，一声声喊着妈妈，眼前浮现的却只有周桂芳妈妈清晰的音容。姐姐、妹妹跪在地上认真地烧着纸钱，没呼喊几句妈，就已泣不成声，我的热泪也夺眶而出，转身看见拄着拐杖的父亲，也已泪流满面……
我们的世界，感谢你来过；而我们的全世界，都是被你点亮的。骨肉只是伦常，而挚爱才是天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