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喝不了酒,不是矫情,是真的!

见到董事长周朝炫的时候,我在这家企业上班已经两年多了。知道这家企业在台湾有个董事长叫周朝炫,但一直没见过。广东…

见到董事长周朝炫的时候,我在这家企业上班已经两年多了。知道这家企业在台湾有个董事长叫周朝炫,但一直没见过。广东的很多投资企业,都喜欢故弄玄虚,所以以为也就是个噱头,不一定真有其人。没想到,周朝炫突然从台湾空降广东,准备亲自管理工厂。

 

 

时间是南方天气酷热的1994年夏天,此后,我和他“耳鬓厮磨”,相处了差不多十五年时间。

周朝炫五十多岁,个头不高,面皮白净,细眯细眼,天生一副笑脸,感觉很温和。初来工厂时,他整天背着双手,就在工厂的角角落落到处转。见车间的工人捂着大口罩,忙忙碌碌地干活,他就会把脑袋凑过去,仔细观察,但从不评点工人活干的好赖。只是一脸讪讪的笑,试着和工人拉话,问一些和工作毫无关系的事情。工人见他和蔼,就时不时地停下手里的事情,和他闲扯几句。他普通话讲得不错,虽然偶尔会蹦出一两个台湾俚语词汇,但大致不影响交流。比如,他常常会自觉不自觉地把垃圾说成le se(勒色),见听着一脸迷茫,他会再说一遍,但还是说le se(勒色)。

我是从北方农村,夹着几本书,穿着一双当时流行的黑色布面板鞋,坐着其慢无比的绿皮火车,摇摇晃晃地到广东的。之前,我所熟悉的是村舍呛人的炊烟,所见的人也是村里抽着长杆烟锅,面目黧黑的大叔大爷,玩伴都是一水儿会上树摸鸟窝,下河捉鱼虾,闲了烧黄蜂巢的主儿,董事长是没有见过的。见了周朝炫,我才算开了眼界:董事长原来是长这样的。

我所负责的工作比较杂乱,包括模具的结构设计,材料清单,订购材料,追踪工作进度等。当然,虽然听起来挺复杂,但因为模具是一种技术性要求强,工艺繁琐,生产周期长的产品,一套模具指令单发到车间去,十天半个月不一定能出货,所以平时并不是很忙。周朝炫做模具是个高手,设计,下材料,一步一步繁琐的加工,都能亲手操作。和车间的师傅慢慢地混熟后,常常看见他坐在车间的工作台边,埋着脑袋,手里拿着精磨模具的气动工具,认真地修磨着一块模具。

 

 

修模具时的周朝炫,神情非常专注,凝神静坐,一两个小时可能都不动一动。这时的他,眼镜顺鼻梁滑到鼻尖,两眼越过黑框眼镜的上沿,聚精会神地盯着模具,样子有几分滑稽,几分可爱。旁边,常常围着几个工人,好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揣摩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等到一块棋具终于修完,他放下手里的工具,先是长长吁一口气,然后再仔细地观察一下自己的工作成果。觉得满意,就抬起右手,用小拇指把黑框眼镜优雅地向上一推,让眼镜回归正位。再站起身,拍拍衣襟上的磨屑,满脸笑意,好像过足了啥瘾似的,心满意足地向办公室走去。

我其实也是个好奇心挺重的主,在车间的刨床部上班时,就喜欢到处乱窜。雕刻车间、仿铣车间、手铣车间、放电车间、腐蚀车间、氩气焊车间,钳工车间,甚至是坐着一堆小媳妇大姑娘的开发部,都是只要有机会就会溜达进去。看那些师傅手忙脚乱地干活,然后乘着他们喘气休息的时机,发根烟,边抽烟边闲扯,顺便请教他们问题。下班了,就躺在宿舍的木板床上,研究从车间捡来的报废图纸。看着看着,手痒,就巴着床沿照猫画老虎,绘一些简单的图纸。那时,电脑绘图就算在技术先进的这些企业里,也只是个概念,车间所用的图纸都是手工绘制出来的。后来,我有幸从车间调到办公室工作,除了一堆大大小小平日里写文章所获取的获奖证书外,估计最能打动老总的,可能就是那一卷利用工余时间画的,皱皱巴巴似是而非的模具图纸了吧!

 

 

周朝炫开始手把手地训练我,模具结构的设计、材料单、图纸绘制,这些专业性很强的技术性问题,他都能高举轻放,奇思叠出,让人佩服,他是个优秀的模具师傅。他是一个细致的老头,有些唠叨。而我,虽然喜欢钻研,但天性怕麻烦,个性又有点执拗,有时因为某个问题和他意见相左,就争了起来。有一次,话说多了,一冲动,就和他吵起来,很可能还拍了桌子。他当时没再说什么,过了两天,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有什么问题,你到里面办公室来和我说,别在大办公室当着其他同事的面拍桌子,我是董事长,你知道吗?我一愣,我拍桌子了吗?见我一脸迷惑,他转变话题,拿起桌上放的一本《地藏经》,说他看我在看一本《了凡四训》,也从台湾带了几本佛教方面的书籍,并一边用手指轻轻敲着书的赭黄的封面,一边问我,知道不知道“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这几句话的意思,依旧一脸笑眯眯的神情。

平日里,我对自己的写字很自信,觉得写得还不错。工厂的的餐厅,车间,还有院子里的大标语都是我带着两个刚进厂的员工弄的。老总到餐厅检查,抬头看着墙上鲜艳的红色标语“爱惜粮食,浪费可耻”,“文明礼貌,秩序井然”几个大字,回头问我:你写的字?见我点头,说:你回头再弄个宣传栏,抽空把厂规也写一下。那时,大型喷绘一类的广告设备还没有出现,尺寸大的宣传栏内容还得用手写。但后来和周朝炫在一起待久了,发现他写字很有特点,一手软软的繁体字,软脚蟹似的,细看,却字字体规正,柔中带刚,很有韵味。暗忖,真人其实是不露相的。

 

 

他偶尔也会到大办公室和大家闲扯,书法、艺术,甚至是莫名其妙的哲学话题。有时,也会说到台湾的政治生态问题。南方的空气里,铜味儿重,书味儿少,所以平日里很少看见人读书,周朝炫却读书。书是他陆陆续续从台湾带过来的,总有十几本,在案上堆着。有时有事找他,进了他的办公室,却见他戴着他的黑框眼镜,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后,正对着一本书,和尚入定了一般,对进来的人做透明状。他的书读得比较杂,除了佛教方面的书籍,还有人物传记,企业管理学方面的,还有两本电脑方面的书,但电脑方面的书他看不太懂。比如一个IP地址的问题,就让他纳闷了很久,虽然给他解释了很多遍,他还是将信将疑。那时,个人电脑才刚开始流行,厂里也采买了几台,以适应新的形式发展,只是会用的人少。我虽然也是三脚猫的水平,但还是很快把这几台电脑给联机成了一个简单的局域网。当他坐在自己办公室可以随时查看车间模具完成进度和仓库的工具、物料数量变化时,才好像有些恍然明白了。

周朝炫很少提及自己的家事,只知道他也是农二代,他的父母在台湾有个花圃,靠种植兰花养家糊口。兰花,是花中君子,估摸着世俗的眼光欣赏不了,也养不了,周朝炫却突发奇想,开始在厂里养兰花了。那时,从小在黄土高原的沟沟峁峁里长大的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兰花。他先是给办公室带回两盆蝴蝶兰,花刚拿回来时,连花骨朵都没有,在大家勤奋的关注下,居然开出了几朵紫色的大花,香气缭绕,很漂亮,给办公室增加了不少生气。可能是这两盆兰花的开放鼓励了他,不久,他又弄回来一瓶兰花的幼苗,有百十棵之多。然后,他叫工人在办公楼的楼面上架上防晒网,搭上架子,弄成了一个兰花基地。因为对兰花的好奇,我上去看过几次。起初,一棵棵幼苗在花盆里劲挺地长着,生机旺盛,但到了夏未秋初,南方天气酷热的时节,却开始死苗。死了好多盆,活着的,也蔫塌塌的,神情萎顿,给人的感觉是在苦苦地挣扎。暗想,兰品,是君子之品,养兰的人,如果本性离土地太远,怕真养不活这种花。

 

 

他老问我:兰花怎么养着养着就死了,是什么原因呢?

周朝炫是一个很节约的人,对什么都节约。这一点,他的骨子里还是保持着一个淳朴的农二代的天性。我觉得,节约是人的善性,不管你的生活仅能温饱,还是你干脆你身家千万,锦衣玉食,物质极大丰富,都不能随意浪费。浪费这件事在我这个从小在农村长大的人来看,总归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周朝炫首先在厂里掀起了一场全方位的节约浪潮,用水用电、餐厅厨房、车间的材料刀具,出差的报销标准,凡是需要花钱的地方,全部认真研究了一遍,重新制定了更节约的规章制度。当时,公司的员工基本上都是技术水平要求比较高的模具师傅,所以工人的工资水平也毫无悬念地比周边的其它工厂的工人都要高,要好。打工人能有啥心思呢?无非就是赚两钱养家,因此员工的爱厂爱岗热情和积极性也比较高,这也是打工者唯一的尊严和自豪。但周朝炫把节约的手也伸进了员工的工资和奖金。首先,他把原有的奖金制度全部进行了修改,然后紧锣密鼓地重新审核修订了工人的工资。当然,说是审核,其实就是降低了全部工人的工资和奖金待遇。开始大家都没太在意,几月下来,员工收入锐减,才察觉情况不妙,却无可奈何。我一直认为,这件事对企业的打击很大,也几乎是从那时候开始,车间的报废模具逐渐增多,模具的返修率也高了很多。有些模具出货了七八次,都不能顺利交货,企业的生产成本更大了。我当时主管车间原材料采购,他也开始口授或暗示我给供应商找岔子,借口材料质量问题扣罚供应商货款。这让当时几个打交道多年的供应商总是疑心我对材料质量要求过于苛刻,对我腹非颇多。甚至有供应商找到主管生产的曾副总,要求说明情况。曾副总找我了解了情况,回去只好和供应商打哈哈。

 

 

和周朝炫前前后后在一起待了十几年之久,按道理,应该是“日久生情”,感情多多少少总该是有吧?却没有!离开这家公司转眼又有十多年了,对他的感觉一直虚虚实实,有些梦幻,觉得有很多的不真实。只记得有一次与开发室几个同事和他一起吃饭,他用纸杯端了一杯白酒,笑眯眯地过来要和我喝一下,我坚决地拒绝了。我确实喝不了酒,不是矫情,是真的!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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