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自话 给人间留些念想

一个人在三四十岁就张罗给自己写《四十自述》,还一个劲劝比自己年长的老辈朋友也拿出时间写他们的“自传”,这是很需…

一个人在三四十岁就张罗给自己写《四十自述》,还一个劲劝比自己年长的老辈朋友也拿出时间写他们的“自传”,这是很需要勇气的。即使是胡适这样后来成为二十世纪影响力最大也是最长久的学者和思想家,那么年轻就干这事儿也是要勇气与胆识的。随便聊聊的图片

我以前看过胡适《四十自述》这部书,其中写他童年、少年时期在皖南绩溪老家的经历,并展现那个时期的乡村风貌,很亲切。其中印象最深的莫过于17岁的村姑冯顺弟,是如何不顾父母的反对,嫁给47岁胡铁花的。这两个相差32岁的人就是胡适的妈妈和父亲(下图)。

胡适的外公冯金灶是个典型的皖南男人,灾难砸不烂,生活压不垮。他家历代务农,有几亩自家的田,还有一所自家的屋。金灶十三四岁的时候,长毛杀到了徽州,将他家绩溪北乡中屯整个村子烧成平地,金灶全家被杀,只有他被长毛掳去军营,见他有气力,就在他脸上刺了“太平天国”四个蓝字,在军中打杂。军中有个裁缝见其可怜,收他做徒弟学裁缝。金灶从绩溪跟到宁国、广德,混了几年逃出来。脸上刺了字,他白日躲破屋场里,挨到夜间才敢赶路。回到绩溪老家,耕种荒田,闲暇帮人裁缝衣服。娶妻生女顺弟,隔了好几年,生了一个儿子。

冯金灶是个有志气的种田人,他立誓要在老屋基上造一所新屋。皖南梅雨潮湿重,他每日天未亮就到村口溪涧拣选石头,挑三担石头回去铺垫地基,才下田干活。晚上又去挑三担石子,即使出村帮人家裁缝衣服,每天早晚依旧要挑三担石头回来。顺弟自小看父亲如此劳累,17岁时有人把她介绍给大自己32岁的胡家“三先生”,父母亲极力反对,她还是愿意嫁了,大概也是想减轻父亲的生活压力,能够帮到父母与弟弟。

其实,冯顺弟到胡家也未过上几年好日子,却承受了人生太多的苦与太长的痛。胡适40岁那年11月21日夜里,想起母亲时写下一段深情文字:

“我母亲23岁就做了寡妇,从此以后,又过了23年。这23年的生活真是十分苦痛的生活,只因为还有我这一点骨血,她含辛茹苦,把全副希望寄托在我的渺茫不可知的将来,这一点希望居然使她挣扎着活了23年。”

我在省城曾去一位徽文化学者家中讨得一本胡适未婚妻江冬秀写给胡适的信件影印集,全是毛笔写的家信,宣纸印刷本,无论是内容还是字体都属上乘之作。那位学者告诉我,江冬秀只读过几年私塾,识些字,不会写信的,胡适留学美国曾鼓励她写信。原本就看不上她的人,后来又瞧不上她写的信,江冬秀只好托村中先生代笔。胡适这个头上有着36顶博士帽的人,居然与江冬秀白头到老,他们的婚姻被称为“民国七大奇事之一”。

这与胡适骨子里孝敬母亲、唯恐伤了母亲的心有着极大的关系。他自述: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9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14岁(其实只有12岁零2个月)就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20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那个时代,母亲认定的亲事,任你做儿子的飞得再高、学问再大,哪怕你有心仪的姑娘,也是不顶用的。胡适的江冬秀也好,鲁迅的朱子安也罢,这些乡下女子都是那个时代妈妈送给儿子的“礼物”,尽管风牛马不相及,但是母命难违,还是要娶回家中。只是苦了彼此,也牵累了别人。

有一年,我们去往绩溪胡适老家参观,途中有人指着临进村庄的旺川路边一侧说:“那里有一座并不起眼的孤坟,正是曹诚英无处话凄凉的地方”。曹诚英幼时与胡适相识,曾赴美获得硕士学位,回国后在大学执教,成为第一个农学教授。她多次陪在胡适身边,胡适也曾试图与江冬秀离婚。江冬秀磨快菜刀,称若要离婚,夜里先杀了胡适,再杀掉两个儿子,吓得胡适从此不敢提“离婚”二字。曹诚英此后一生未再嫁人,病逝前嘱人待其死后埋在胡适回家的路边,好有机会看见彼此。

胡适能在40岁时写下自己的《自述》,现在看来是件非常有价值的事。自述自话,如他所言受史学训练深于文学训练,所述皆为事实,容不得虚拟,这让事情更加可信真实,远非时下许多“名人传记”纯属后人臆猜乱编所能比的。胡适乃饱学之士,总比常人看到更长远的未来。他在《四十自述》之《自序》中坦言自己积极劝老辈朋友写他们的自传,是因为他看到太多的人准备作自传,因事耽搁下来,骤然离世便成了世之憾事。这里一个例子是林徽因父亲林长民先生,他答应了写他的五十自述,到了生日那一天,他对胡适说:“适之,今年实在太忙了,自述写不成了,明年生日我一定补写出来。”未出半年,他就在郭松龄的战役里为流弹击中而死,他那富于浪漫意味的一生就成了一部人间永不能读的逸书了。还有梁启超先生也曾答应过胡适写自传,他的体力精力都很强,岂料他只活了55岁。胡适劝告写自传的人中还有蔡元培、张元济、高梦旦、陈独秀、熊希龄、叶景葵先生。现在看来,这些人活着的时候也未曾腾出空来写自传。

胡适在书中专门提到一件事情:

“前几年,我的一位女朋友忽然发愤写了一部六七万字的自传,我读了很感动,认为中国妇女的自传文学的破天荒的写实创作。但不幸她在一种精神病态中把这部稿本全烧了。当初她每写成一篇寄给我看时,我因为尊重她的意思,不曾替她留一个副本,至今引为憾事。”

我猜想,这位女朋友十有八九是曹诚英了。他能向世人坦诚这段情感,引为憾事的绝不只是这部自传文稿的毁失,更有万般牵挂却无缘相逢的痛心。这与曾手书“各据一城,永不相见”给老舍的赵清阁,在老舍投湖自尽33年后,临死前将手中保存的100多封老舍写给她的书信付之一炬一样,世人也“引为憾事”。

胡适劝过写自传的人中,有一个叫梁士诒(上图)的人,辛亥后任袁内阁邮传部大臣、总统府秘书长、交通银行总理诸要职,还在北洋军阀政府中出任国务总理等职。胡适清楚他是中国政治史与财政史上都绕不过去的一个人,当然希望他替将来的史家留下一点史料。后来胡适称“读了梁士诒先生的讣告,他的自叙或年谱大概也就成了我的梦想了”。

比胡适小四岁的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讲述了苏东坡43岁被逮捕与审判间的一件事情:所有审问苏东坡的亲笔文件,包括弹劾本章、审问记录全部,苏东坡的口供、证物,和最后的判词,在苏东坡死后六七十年偶然机会被陆游见到了。陆游据此编辑了一本“乌台诗案”历史著作,得以让我们看到苏东坡自己对那一时期所写诗文的正解。

“民国七大奇事之一”的胡适与江冬秀
现在看似各类文章多似雪花,其实没有几片雪花是货真价实的“自述”,多是东拼西凑、道听途说的段子、乐子,精神贫乏者闲时谈资而已。不是资历与经历不够,而是现在人担心的东西太多,宁可将许多事情烂在肚子里,宁可做过也不肯留痕迹于世,生怕给自己活着的时候增添麻烦。其实,很多事情当时来看,可能会被情、财、权、利附着些别样的颜色,似乎不能见光。若是假以时日,以历史的眼光来看,那么点“破事”根本就无足挂碍。胡适还算实诚,自述,还劝别人写自传。只是他去世也有61年了,与他同时代的人是因为忙而没能写自传,现时代的人,什么都无所敬畏,什么都敢干,独独不敢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写出来。

胡适眼光确实远大,他1934年6月27日乘船在太平洋上写的《四十自述.自序》末段于今仍有借鉴之义:

“我们抛出几块砖 ,只是希望能引出许多块美玉宝石来;我们赤祼祼地叙述我们少年时代的琐碎生活,为的是希望社会上做过一番事业的人也会赤祼祼地记载他们的生活,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路。”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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