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我喜欢静坐阳台,遥望明月,面向老家,听风,听夜。

你多久没回老家?   你多久没听到熟悉的乡音?   你多久没听到家乡夏日的蛙鸣,冬天的雪声…

你多久没回老家?

 

你多久没听到熟悉的乡音?

 

你多久没听到家乡夏日的蛙鸣,冬天的雪声?

 

……

 

我也问自己,良久,答复不了自己。

 

随便聊聊的图片

 

(一)

 

从县城出发,向南过汉江马营大桥,翻千户垭,沿漾家河而上至阜川,折向东南约三公里,便到老家周家院大坡上。早年间从阜川街折返进沟,直至南郑新集月儿崖,统称龚家沟,因最早有龚姓人家居住而得名,现逾八十的老辈人皆知此名。后逃荒人口增多,同姓家人遂抱团聚居,自然形成村落,先后便有了东窑、蒲家院、马家桥、周家院、罗家湾、桃园子、董家沟等村。本世纪初,合并改称桃园,辖人口千余。

 

周家院,周姓十之有九,同属一脉。大坡上原属周家院大队,后改并泉水湾村。因逃荒时周氏长子最早至此,先辈见此处背靠大山,面临河川,村中有泉,遂定居于此,故称大坡上周家。先辈中男丁多瓦匠,蔑匠,木匠,窑匠一二。后屋三祖爷少时习医,曾悬壶乡里,家境丰盈,曾娶三房。门下二大爷读过私塾,木匠手艺最好。三大爷是窑匠,远近闻名。

 

曾听爷爷说,我们祖籍在四川白杨沟,数年前先辈逃荒至此,最终落脚,至今生息十代有余。关于白杨沟,或说在古潼川府射洪(今遂宁市射洪市),或说在古茂州(今阿坝州茂县、汶川一带),或说在古雅州严道县(今雅安市荥经县),无一统之言。今族谱遗失,先人已逝,无据可考。

 

大坡上最早建有周氏祖屋。祖屋有正房三间,两边有厢房数间。堂屋前有两根粗大的门柱,门柱下有石墩,直径尺余,石上雕有花纹。门前有场院,院边有桂花树,高约三丈,一人环抱不及,枝丫茂盛,每每开花时节,满村飘香。树下有一石磨,可以碾五谷杂粮。至今还记得儿时,婆婆经常把我放在石磨上,套上牛儿,蒙上牛眼磨包谷。牛在磨边转,我在磨上转。一圈一又圈,一年又一年。

 

爷爷在家排行老二,年轻时曾当过兵,国民党部队抓壮丁带走的,在临潼集训,后转入山西,战场溃散后沿途乞讨回到老家。爷爷双手食指仅剩一截,听婆婆说是自己用刀砍断的,在祖屋的门槛上,为了躲避抓壮丁。三十余年后,二叔参军入伍,服役十七年,后转业入警,业已退休赋闲。那些年,爷爷经常坐在院坝里,望着堂屋门口“革命军属”牌子,手捧二叔部队的喜报,一脸荣光。

 

经年以后,爷爷婆婆已经作古。

 

大坡上祖屋早已坍塌,桂树枯死,石磨无踪。

 

有次回老家,后屋爷爷要我收集整理大坡上周氏简谱。如今老辈人越来越少,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嘱托,更多是希望我们不要忘记来时的路。

 

(二)

 

八〇年夏,一场突入其来的洪灾。全村受灾严重,房屋倒塌无数,小河两岸一片汪洋。老屋屋内水深过尺,院子泥石没膝。每家生活极度困难,多以洋芋、包谷,南瓜、红薯为主。

 

婆婆在大家族里人缘极好,从不与人争执,手也灵巧。小时候家里人口多,婆婆管家。空闲时将洋芋去皮切片,晾干后油炸或将菜叶和上包谷糁糁,蒸成窝头,作为我和二姑上学的干粮。家里大多时候是包谷糁糁南瓜汤,酸菜洋芋疙瘩,浆粑糊糊。一家人围在一起,唏哩呼噜狼吞虎咽。

 

妈妈说,我自幼多病,最是挑食,不好养活。

 

上学了,每天总觉着饿。放学后,几个小伙伴一起,偷过大爷家的红薯,也偷过堂叔家的桃李。有跑丢过鞋,有划破过衣服。而后时常有上门追着讨要的邻家婆婆,还有满地追着喊打的后屋孃孃。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偷胡萝卜,拧去叶子,抖抖泥巴,在衣袖上一搓,咬在嘴里清脆、甘甜,恁是好吃。

 

八八年,雨季,连绵月余。小麦未来得及收割,长在地里都生了芽。家家如此。爸妈冒雨抢收回来,连夜手搓麦穗,将生芽的麦粒放在锅里烘干,磨成面,蒸成馒头,几乎每天都吃一顿。如今惟见馒头,我只摆手,笑而不语。如今,南瓜、红薯此类,农村只作饲料,城里人当做稀罕,尤是大姑娘、小媳妇,作为减肥主食,乐而不厌。

 

一段岁月,不再复返。

 

现在我在城里,衣食无忧,没有圈子。

 

依旧一身布衣,半生古怪,走出去,又走回来,走不出老家。

 

大坡上,我的一辈子。

 

(三)

 

仍记得,十几年前的一个周末,我们一家三口回老家。一路上,路边地里的麦苗清翠碧绿。儿子挣脱我的手,在地边扯了几片麦叶,摇摇晃晃的跑道面前,好奇的说:“爸爸,韭菜!” 三岁的他,稚嫩的声音。看到儿子开心的笑着,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回到家,爸妈一阵乐呵,忙前忙后。我拉着儿子的小手,门前小溪,村口山泉,欢快的走过。瞬间仿佛我又回到童年,如老爸拉着我,一路如歌。

 

想起儿时上山放牛,小河捉鱼。

 

想起少年背过的背篓,摇过的风车,挑过的扁担,抡过的连枷,拉过的板车,披过的蓑衣。

 

想起老妈的饭香,老爸的肩膀。

 

时至今日,老爸已经过世。老妈,一个人守着老屋,看我们渐行渐远,等我们回家。

 

(四)

 

有年夏天,儿子来医院度暑假。

 

某天,儿子和几个小朋友贪玩,没有完成当日作业。翌日,在我一通质问后,儿子默不作声,把自己关在屋内。下午,儿子将作业本拿到我面前。翻开作业本,可偌大的一片纸上,这样写着:“八月十日,晴。我爸是院长。”寥寥十字,一篇日记。我顿时恼怒,顺手抄起一根竹条,狠狠的抽打儿子。儿子一边挣扎,一边狡辩。至今,儿子右耳后留有一块疤痕。

 

当年,我的确在卫生院任院长。

 

儿子上初中时,一个星期五下午放学,我去接他回家。在校门口,门卫拦着我问:“你家孩子是几年级几班?”我一时语塞,答不上来。门卫苦笑着说:“现在的家长,不知都在忙啥呀……”!

 

直至今日,总被提起,当做笑柄。

 

儿子高中,陪读三年。

 

去年秋,儿子到重庆求学。临走,我只简单嘱咐了几句,没有亲自去送他。其实我害怕出远门,总担心在外辨不清东南西北,找不着路回家。我不愿送别亲人,怕伤感流泪,不能自已。

 

人这一辈,总要有些遗憾吧。

 

(五)

 

九二年初中毕业,我翻越秦岭,入宝鸡求学。

 

九六年初冬,毕业分配入职张家河中心卫生院。

 

张家河,秦岭北麓脚下的小乡镇,人口不足六千,距县城八十公里。这里东接留坝,北临凤县、两当,西至略阳,沮水纵贯东西,为两省四县合围之地,自古就是陕甘要塞。自水磨湾向西北,途经茶店,过黑河坝,至林口子林场盘山而上,绕三道湾,越唐家梁,沿菜子沟下行三十里即到,谓之茶张公路。上班之初,路况极差,每日一趟班车,乘车需四小时。冬日里更多是早上乘车,下午到达,为常事。每遇大雪封山,月余不能出山。

 

在这里,第一次看见手摇式转接电话。

 

在这里,第一次见识低压灯泡。

 

在这里,开始了第一次执烛夜诊。

 

在这里,才领略一年只有炎夏和寒冬。

 

那时院里有七名职工,大多年近四十,家在本地。同事说,我是第一个分配来的年青人,二十年里。在那个年代,我留了下来,没有辜负同事的期望,是因为没有选择。而后陆陆续有人来过,有统一分配来的,有临时安置来的,有统一招录来的,有待过一两年的,有待七八年的,都调走了。老一辈同事两人因病早逝,五人到龄退休。我仍旧默默守着,华发渐白。

 

二零一八年初夏,我调离张家河。那天,濛濛细雨。临走,我跪在医院门口,虔诚的作揖,磕头。尔后转身,与同事挥手,走了,决绝地,不再回头。

 

这一路,我走了二十三年。

 

这一路,青灯,孤影,我如修行。

 

一挥间,不再年少,已无轻狂。

 

转眼又五年,四季轮回,日子如常。热闹不再,交际渐少。当下有家回,有人等,一日三餐,柴米油盐。不惑之年,惟身安无疾,心安无悔。

 

后记

 

今年,夜里时常梦见已逝去的家人。夏去秋来,不曾回应。

 

辗转许久,遂写成几行文字,念家人,慰自己。

 

我是长孙,婆婆对我最好。我是长子,却与老爸交流甚少。老爸一脸威严,不善言辞,早年在乡农械厂当过会计,做过铁匠,老妹直称“铁算盘”。

 

婆婆去世二十七年,爷爷去世七年,老爸去世六年。他们都埋在后山,坟茔相距不远。一抔土,一座碑,几代人的香火感念。

 

不知从何时起,我喜欢静坐阳台,遥望明月,面向老家,听风,听夜。

 

天堂里的爷爷、婆婆、老爸,你们还好吗?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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