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为命

十七岁那年,她和母亲吵架吵得最凶。 以至于吵到最后,每次从学校放假回家,她什么话也不跟母亲说。 母亲做了饭,她…

十七岁那年,她和母亲吵架吵得最凶。
以至于吵到最后,每次从学校放假回家,她什么话也不跟母亲说。
母亲做了饭,她就吃,一声也不言语;做什么饭,吃什么饭,而不像从前那样不是说盐放的少没滋味,就是说葱放的太多、嘴里苦……肆无忌惮地挑食了。她变成一个不再挑食的孩子,母亲没有高兴,反倒脸上有着难过、尴尬的表情。她心里也清楚,这不是自己懂事了,而是以沉默的方式表示厌弃和对抗。
每次从学校带回来的脏衣服,她还是照例往阳台一丢。母亲唠唠叨叨,内容一成不变,说:“一个女孩子最重要的应该是懂得干净,如果照这样下去,真不知你将来会过怎样的生活。难不成所有的衣服,都是一次性的吗?如果你真有那个本事,挣到很多钱,每天都能穿一次性的衣服也行。只是你现在看看你的成绩,有没有那个可能。学都上不好,难道以后还会干好别的事,挣到大钱,撞到大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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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些唠叨,她早就习以为常,也听到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了。她在学校里的压力本来就够大了,而她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还要那么逼她,难道除了学习,再没有别的重要事了吗?
有时候,她自己也苦恼,为什么本来一个可以继续撒娇,一个也可以继续温存体贴,竟然有一天都会判若两人、形同路人。如果,一切都是长大造成的,长大全部的价值就只剩下你得争气,就是另外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唠叨和不满意。那她宁可永远不长大。
的确挺悲催的,在她面前自己变成一个浑身带刺的人,而她的脸上除了苍老、焦虑和忧郁,再没有昔日的任何一点温柔的影子。更令她可怕的是,如果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这样一个女人,那她宁可不活了。
唯一的慰藉,是每次返校前,母亲还是把该准备的一切,给她准备好。到底她还是她妈,她也还是她闺女。
高三,她的成绩一直在五百分左右徘徊。她尝试了好多种努力的方式和方法了,但很难改变。这样的成绩,一本的可能性是不大的,如果发挥不好,五百分往左,左的多了,考到四百五六十分,恐怕连个本科也考不上。她挺害怕的。
但她似乎又没办法。
这世间最绝望的事,就是你已经拼尽了全力,但结果毫无改变,也没人理解你的苦楚。更没人来帮你。
其实期望别人来帮你,这本身就是一个天真的想法。
就像落水后,有人恰巧发现,并跳下水去救你,那是个极其偶然的幸运。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还是得靠自救。
人越大,越明白这个道理;人越老,往往也越明白这个世界的苍凉。
世间的真相,就是这样的。不容任何反驳,也很难彻底颠覆。
人生最怕的,可能也不是遭遇冬天,而是遭遇了冬天,而不知道春天何时到来。就在那一年,母亲好像也遭遇了她人生中的冬天,或者是若干个冬天的又一个罢了。她那个本来就半死不活的企业,终于发不出工资,宣布破产。
再放假回到家的时候,她看见母亲换了另外一种行头。母亲系着一个又长又大的围裙,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从主路上拐进小区,挂在车把上的电子喇叭还没关:“炸鸡架、美味的炸鸡架,买一斤送半斤,买一斤送半斤……”循环往复地播放着……
她虽然早已预料到,母亲会有所改变,只是没想到会改变成这个模样。
母亲冷冷地跟她说了一句:“你把这几个西红柿拿回去,米饭下午我蒸好了,晚上你就自己炒个西红柿鸡蛋,少放盐,如果感觉酸,就多放点糖……”
母亲说,快到人们下班的点儿了,我得赶到路口,这样能多卖几份。
她拎着重重的行李,回了家,空荡荡的屋子比之前显得更空荡,并且凌乱不堪。她坐到简陋的沙发上发了一阵呆,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掏出书本,想写会儿作业,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母亲变了一个人,比以前变得好像更冷了,像浑身上下都披着一层冰雪。她望了望摆在书桌前的那张一家三口照片。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而上面那个叫爸爸的人,为了多挣钱,开夜路大货车,连人带车翻进了山沟里。
母亲一直未再嫁,尽管各路亲戚朋友操心的不少。可是,一桩也没成。
每当有一个陌生男人来家里,她就把自己关起门来哭,饭不吃,脸不洗,学也不想去上。母亲好像就彻底死心了……
那些操心的亲戚们也死心了。
她骄傲了一阵子,骄傲自己的办法管了用。可是,家里慢慢地,慢慢地不知有一股什么冷气,总是积郁在屋子里,散不去。她和母亲好像也一点点地变了……
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要不争点气,咱家这日子就永不会翻身!”
那时候,她还小,不知道她争不争气,跟家里的日子翻身不翻身,有什么关系。到现在,她也不是彻底的很明白。
压在她们身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或者没像她们一样的人,似乎也都是过着翻不了身的日子。同学们之间,也有互相抱怨自己家庭的,她们都想不通压在她们头上的,到底是什么,叫她们翻不了身。
就像她们这些学习成绩中游、中下游的同学一样,很难翻身,或者根本翻不了身。
西红柿鸡蛋,没有炒。她懒得炒,只是就着辣椒酱,吞了几口白米饭。然后瞅着那堆带回来的脏衣服,心里盘算着,她应该是没空给她洗了,就算有空,应该也是回来的挺晚,到时候,晾不干,总不能穿着湿衣服返校。
于是,她提着那些衣服,去了阳台,塞进洗衣机;放水,撒洗衣粉,一不小心洗衣粉撒多了,以至于洗了好几遍,还全都是泡沫……
正当她头疼叹气的时候,母亲回来了,一身油乎乎的味道,母亲说了句:“写你的作业去吧,你看你这衣服洗的……”
她到底没穿着湿衣服或满是洗衣粉味的衣服返校。
一个月后,她再放假回家的时候,看见小区附近的菜市场口围了好多人,她凑过去一看,给吓住了,母亲头发蓬乱地坐在地上,一只手死死地拽着三轮车的车轮。几个城管围着她,有的嘴里念着各种条文、各种规定,有的说今天这车必须扣……
母亲阴沉着脸,时不时回一句:你们扣我车,就是要我的命,反正我这命还没车值钱,要不你们就把命拿走吧……
“我们要你命干嘛,我们这也是正常执法,合理执法。我们没挡着你生活,但你长期影响市容,影响交通,我们都给你说好多回了,可你就是不听……”一个队长模样的人说。
围观的人们都看着,什么话也不说,就只是那么看着……
那几个穿制服的人,好像觉得被一个妇女拿捏住了,丢了人,没面儿,终于好像没耐烦了,他们几乎是同时行动,也许是早已练就了这样的本领,只需其中一个人的眼色,就会行动非常娴熟,有人上去掰母亲的手腕,有的上去夺母亲的车钥匙,有的去推车……
母亲像发疯的母兽一样嚎叫起来……
而站在场外的她,也一下子扔掉书包,尖利地嚎叫起来,冲过去,推那些人,拉那些人……
城管们被这突出其来的景象吓到了,他们没想到一个穿着校服的孩子会冲过来……
她一边嘶吼,一边推打那些人,然后一手拼命地拦着车,一手护着母亲。
母亲好像也被惊到了,眼里满是恐慌与尴尬复杂的表情……
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了,有人开口说话了“有什么事说什么事,该罚款罚款,扣人家车干嘛。人家娘俩可能就真指着这个活命呢……”
城管们终于悻悻地走了,其中一个人又强调了一句“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人群渐渐散了,她和母亲终于都再也忍不住,抱头痛哭……
她很奇怪,自己好像已好久没跟母亲这么近了。
她跟母亲默默地收拾东西,回家。
她给母亲炒西红柿鸡蛋,母亲给她洗衣服。
返校的时候,母亲说去送她。她说,还是自己走吧,也都习惯了。
但母亲还是坚持送她。于是,她就叫母亲送到公交站。
返校后的她,好像也变了一个人。她觉得罩在头上的某种东西,好像一下子被打破了……
母亲的炸鸡架依然在卖,不过不用电动三轮了,而是在一家超市前租了个简易的棚子间,两三平米。这样也好,刮风下雨不用怕了……
高考结束了。
查到分的那天,她泪流满面,五百六十多分。虽然分不算高,但能上一个还行的本科。
她说报一个离家近点的学校。
母亲说:“不用,你愿意去哪里读就去哪里读,只要你喜欢!”
她上去一下子抱住母亲,喊了声:“妈……”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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