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五穷”,我的传承

不经意间,我居然成了我们村传统文化“扫五穷”的唯一传承人,这全是拜父亲所赐。 记得小时候,我是最喜欢过年的了,…

不经意间,我居然成了我们村传统文化“扫五穷”的唯一传承人,这全是拜父亲所赐。

记得小时候,我是最喜欢过年的了,那时候村里种种传统习俗组成的年味在正月里馥郁荡漾:打社鼓,扫五穷,搭台唱戏,装社火,耍灯……而我最热衷的活动还是“扫五穷”了:正月初五天还没亮,父亲就张罗着一众人直奔村中玉皇庙场,先是一阵热火朝天的锣鼓家伙,四人拿镲,四人拿锣围住父亲的鼓,父亲手起槌落,那鼓点像急促的旋风,如猛烈的白雨,节奏铿锵有力,动作干净利落,气势慷慨激昂,三个环节,环环相扣,环环有高潮。听得人激情澎湃,荡气回肠。不大功夫,整个庙场便聚集了一大片观众。这时,父亲让别人继续打家伙,自己进庙里给我和小伙伴们化妆穿戴行头,当我们被父亲化妆成各路“神仙”穿戴完毕之后,按顺序排成一队出庙拜跪玉皇庙众神,父亲手一挥,便鸣炮出发了。

随便聊聊的图片

“土地公”带路,各路“神仙”按序跟随,锣鼓家伙押后,浩浩荡荡涌入村户。每到人家中,“黑胡灵官,红胡灵官”手持鞭锏站立大院门两边“镇宅守院”,“孙悟空”第一个入院手拿金箍棒往堂屋门上顶一搭,“土地爷”,“金吒”,“木吒”,“喜神”,“张天师(财神)”,“毛女”依次跑入屋内。有多少门,进多少门。“毛女”最忙,才从这屋出来,就被主人拉住,给怀里的小孩扫一下,或者给卧病在床的老人扫一扫,完了又进另一屋,最后还得给停在院里的拖拉机,农用汽车,扫一扫,一户下来,往往把“毛女”跑得晕头转向。每扫完一户人家,主人给个红包,两个年糕馍,并烧香,焚黄表,敬神,放鞭炮,恭敬相送。

 

 

“扫五穷”结束了,唱大戏,装社火又登场了,父亲依然是主角,化妆,唱戏,打社鼓,我也一路跟着一次不落。最后,年过完了,但父亲打社鼓的节奏却深深烙在我的脑海,反复回荡。

开学后,一次中午上学,还没到上课时间,几个同学在桌子上用手掌敲社鼓节奏,刚开始还行,中间就乱七八糟不整齐了,我一急,拨开他们说:“看我的”,说完,挽起袖子攥紧拳头敲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咚……”那节奏清楚,欢快,流畅,除了没有父亲的鼓点那么连环外其他和父亲的一模一样。围观的同学听得目瞪口呆,“啧啧”地赞叹着。正当我敲得正酣时,突然一声大吼“滚,都滚出去”,我一转身,校长竟站在那里,瞅着我,怒目圆睁。我连忙停住手,围观的同学已悄悄地散了,校长指着我说“你,出去”。我脸涨得通红,低着头,悻悻地出了教室门,站在门口。校长把我的头轻轻拍了两下,沉默了一会,剧然以和蔼的口气说“娃,社鼓敲得不错,就是节奏还不够紧凑”。我迷惑不解地望着校长,校长不紧不慢地说:“打社鼓要熟能生巧,空余时间在家慢慢琢磨,但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要违反纪律,下不为例。”我一听校长并无深究之意还暗示我要好好练习,稍稍松了一口气,答道“我再不敢了”。

之后的日子里,只要有空,我就在家练起了社鼓。拿两截木棍,支个板凳,在板凳上敲起来,而父亲只要一看见,就在旁边给我点拨:哪里要快,哪里要慢,哪里要轻,哪里要重。

这兴致一直延续到小学毕业。此时,我已经把社鼓的鼓点练得滚瓜烂熟,可是过年打社鼓却一直没我的份,庆幸我还可以继续扮演角色参加“扫五穷”活动。

后来,初三毕业了,我个子太高扮演不了角色,就想着法子给父亲当助手轮换着打社鼓。再后来,父亲老了,化妆穿衣也气喘,我就帮着他化妆,学穿衣服。“黑红胡灵官”,“金吒”,“木吒”,“喜神”,“张天师”的脸谱比较粗糙简单,我照猫画虎很快就掌握了,“土地爷”,“孙悟空”,“毛女”的脸比较精致,我一时还学不会,于是每年“扫五穷”化妆时,父亲化“土地爷”,“孙悟空”,“毛女”脸谱,我就站在旁边看。土地爷是个白眼窝,看似简单,画起来却不好画,我试了几次,总觉不像。父亲说:“土地爷的特征是白眼窝,你只要把眼窝和鼻子连在一起抹白,其他地方就是次要的,孙悟空先把心型的脸轮廓勾出来,用红色勾,再在额头画个小红色心型,眼睛抹成金色,其他地方一填色,就好了”。父亲边化妆边说。我站在前面边看边琢磨边比划,并努力把他们的特征记在心中。

空余时,我就在纸上练习画,画画停停想想,想想停停画画,断断续续的,几年下来画的还算有模有样。但是毛女的脸还是画的不尽人意。

 

转眼2019年的新年已至,父亲因老慢支发作腊月二十几住院直到大年初三才出院,回来后,他的身体已明显衰弱了,老慢支和各种慢性病折磨的他有气无力,只能躺在床上,上个厕所都困难。初四晚上我给父亲说:“爸,今年的扫五穷你就别去了,我一个人能行”。没想到父亲摇摇头语气坚定地说:“我得去,毛女妆画不好,人家笑话”。

初五早,天还没亮,我去庙里,没想到父亲已经来了,正坐在墙角烤火。我画完其他妆后,开始画毛女妆了,但心里还是没底,不知如何下手,正在犹豫不决时,父亲看到了我的窘迫,转向我说:“毛女脸是旦角中的花旦脸,你要先要打白底,手要轻,白底要匀称,然后用两食指涂上红膏顺着鼻梁两边向左右抹开,红要淡要抹均匀,不可太浓……”父亲边喘着气边低声说导,我听一阵,画一阵,琢磨一阵,小心翼翼,没想到还画得有模有样。

 

 

无奈岁月匆匆,人生无常,父亲上前年离开了人世,他们那一辈打社鼓的人也寥寥无几,而且年岁太大打不动了。同时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精神生活的丰富多彩,加之广场舞的流行,智能手机的横空出世以及农民城镇化流动大趋势,老年人宁愿坐在家里看电视,中年人宁愿泡在麻将馆搓麻将,青年人和小孩则宁愿抱着手机打“荣耀“,各行其乐也其乐融融。他们已经形成一个共识:什么年不年的,天天都是年,哪里快活哪里去。人们再也不愿打社鼓,耍热闹,组织参加“扫五穷”了。加上三年新冠病毒的禁锢,“扫五穷”活动就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2022年12月初,国家提出全面解除封闭政策,喜逢新年,举国沸腾,村里人又不愿意了。“得把社鼓打起来,得把五穷扫起来,得把瘟疫除一除”老人们吵嚷着,于是大年初一这天,鼓抬出来了,可是放了一天,没人能打的出名堂。于是,村里出面要求我务必初五组织一场“扫五穷”活动,“瘟疫不除除不行呀,不热闹热闹不好呀,老一辈的传统不能断了呀,看来看去,现在扫五穷也就只能指望你了,拜托,拜托”村干部叹着气满脸无奈和乞求的样子,我只好说“好吧,我试试”。

可人不好找,我费尽周折,好话说尽,儿子女儿和几个侄子勉强答应跟我学打鼓,几天下来,倒也学会了一环,配合还很默契,我又连哄带骗叫了八九个孩子约好初五扮演“扫五穷”的角色。

 

一切准备停当,正月初五早晨,天还没亮,我整理好服装,锣鼓家伙,提上化妆品,像父亲当年一样,在孩子们的簇拥下走向庙场,先组织大家打一场社鼓,暖和了,就进庙里给他们化妆,穿戴行头。穿戴完毕后组织“众神”跪拜,然后像父亲当年一样手一挥:“出发”。虽然人手紧张场面冷清,倒也像模像样。只是那一刻,我忽然想起父亲,想起以前父亲笼络“扫五穷”时的热闹场面,想起父亲打社鼓时的神采飞扬,化妆时的专注精致,耐心指导我时的说教比划……也不知道天堂的父亲是否依旧关注着我组织的这场“扫五穷”活动,会不会觉得我的化妆水平还有待提高?“扫五穷”活动延续到今天,村里人对它还有多少认知?“扫五穷”活动还能延续多久?我接了父亲的棒,谁又愿意传承我?想想自己小时候那么热衷的“扫五穷”活动,如今竟落的如此地步,难道“扫五穷”和打社鼓活动真的与新时代的文明格格不入了?真该被远远抛弃在历史的垃圾桶?而且是我眼睁睁看着它被村里人抛弃……

我不敢多想,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关于作者: 加米

为您推荐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