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我的那些年

雨,又开始下了。落地形成的水泡有规律地移动,记忆深处的画面像发黄的照片飘零在水面。我做梦都想忘却,但它像是刻在…

雨,又开始下了。落地形成的水泡有规律地移动,记忆深处的画面像发黄的照片飘零在水面。我做梦都想忘却,但它像是刻在骨子里,融入血液里一样,还是尘封在记忆里。

随便聊聊的图片

回眸——我的那些年

六十年代初,我们兄弟姊妹随父母由城返乡。在苦难熬煎的岁月中,我们,还有七十年代初出生的小妹都慢慢地长大了。

一九七三年冬天,我该初中毕业了。忽然听说上高中不考试,由大队公社政审保送。我的天!这不是去年还是考试的,今年咋就不考了?那些日子,我是恍惚的。课余去学校外面的油菜地边,一坐就忘了时间。我知道,保送上学我的希望渺茫,尽管我已是共青团员。

我带着女生篮球队晨跑在校外的公路上时,经常想:别嫌累,你跑不了几次了,以后也没有机会当队长了。站在操场上,一遍遍眺望着牛头山的梯田、树林,想着那里今后可能就是我的生存之根,于是五味陈杂。

我代表毕业班女生在毕业典礼上发言结束后,开始了各种告别。班上有个家庭成份不好的同学哭的不行,班主任老师送一程,他又哭着回来了。老师哭了,我们都哭了,我知道他的哭跟我同类:从此以后,上学以及跟上学有关的梦想在此灭绝了!

班主任老师给全班同学买了电影票,说在电影院门口最后一次排队点名,结束后门口集中解散。这在当时是多么有仪式感的举动!我多么想去,只有我知道。可是母亲说还是上工去吧,挣点工分实在。我违心地装的很听话的样子去地里干活。第二天,同学告诉我,全班就差我一个。大家向这边张望了很久,直到电影开演了才进去。我当时看了同学一眼,蹲在地上看着路边的小草,不知道掉下的泪水会不会将它蛰死,它是咸的。

贫穷改变了思维,我没有怪母亲。

事实验证了我的预测,我继续着农业学大寨。

既然“知识改变命运”在我这里行不通,那就靠体力!人,总是用自己的生存方式,铺就自己的生存之路。要不然呢?

最最痛苦的是心里那个梦想从此破灭了——当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

什么是另辟蹊径?千百遍的想过,没有答案。

我的第二个梦想就是:参军。

在修建党河水库的工地上,我听到了征兵的消息,那年有四个女兵的指标。当天收工后,北风萧萧,白雪皑皑,我热血沸腾,一路小跑。从周家坎到纸坊公社,当时武装干事和公社文书接待了我。听了我的请求,他们对视了一眼说:是有四个女兵指标,但是轮不到公社这一级,请你理解,也感谢你在这天气跑一趟。

我顿时觉得出汗的衣服凉透了。

在返回的路上,见不到一个生灵。只有我踏雪的声音,告诉白茫茫的世界,这里有生命存在。四周寂静,静得让人窒息。雪地上,我想到自杀。

那期工程结束回家后的一个黄昏,我写好了遗书,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正当实施时,一个同族的长辈来家里借东西,她看我哭过,所以拉着我的手,安慰我一阵子。接着,父母回家了。

自杀未遂。

这位长辈夫妻至今健在。我时常想:那是上天派来救我的,我也经常牵挂着他们。从那以后,我不想死。

既然没有净土,不如静心,既然没有如愿,不如释然。

后来的这些年,无数次想起那次参军的冲动。直到此时此刻,我还耻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保送上学都不成,还想当兵?真是滑稽。

我亲爱的父母,直到他们走到人生的尽头,也不知道他们的大女儿在十几岁的年龄曾有自杀的行为。若是知晓,该何等难过。

转眼到一九七七年。父母开完生产队的会议回家,在灯下窃窃私语,我听到了,说我们家人口多,得去一个上茅坪堰。结果是我去。

一行三人背着被褥衣服,带着干粮,从草坝、白石一直走山路,渴了吃几口山上的积雪,饿了吃干粮。当月亮挂在石板沟五山崖的豁口那档,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我是咬着牙走的,左脚肿得穿不了鞋。

就是那一次,我的左脚留下了后遗症——走得多了,或者一步没有踏平,脚背就出个包,行走困难。

翌日,几个来我们驻地的工友打问我。听说我来了,他们特意来看望。谈笑中得知他们都是我爸的学生,在《我的父亲》里写的聚集在树林伏击了校长就是他们给我讲的。

我所在的纸坊连负责石板沟新三号隧道,开始人工掘进。

很多年过去了,我想看到有关茅坪堰的文章,因为它太值得写了!因为它,我错过了恢复高考制度后的复习考学,因为它,我看到了县委、政府、全县人民改变自然的意志和决心。我明白自己写不了,但这愿望一直心存。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描写茅坪堰的歌曲《引酉颂》。我哭得唱不下去,跟作曲的老师说起,又流泪了。更有一次偶遇叶老师写的《引酉魂》,我连读三遍,发圈时写下这样一段话:

每每看到、想到、听到与引酉工程相关的文章、歌曲、故事,我都泪流不止。

泪水里:

有棒棒墙竹筢床,恐蛇鼠入室的怕。

有午夜时,炸药库附近的宿舍突然失火,大家来不及穿衣,慌不择路,满山乱跑的惊。

有抡大锤扶钢钎相互打裂虎口关节的痛。

有经常吃干瘪的土豆,不舍得削皮的麻。

有夜班,想睡在地上十分钟也好的困……

泪水里,有我成长史中那段刻骨铭心,虽苦但快乐着的记忆。

人间奇迹茅坪堰。

洋县人民功利千秋之伟业,永远激励着后人。

我们不会忘记。

写下这段文字,算是对引酉工程的经历做个结。

一九七九年,平反三案的消息,使正在修造梯田的我和父亲看到了曙光。不是说在农村就活不成了,或者不能生活了,毕竟最难熬的岁月过去了。而是父母双亲,他们的经历使人心有不甘。特别是母亲,她受不了,她变得极度脆弱、敏感、多疑、暴躁,更加剧了更年期的反应。

母亲写一手漂亮的字,更厉害的是,她双手打算盘。在单位时,每年预决算她双手操盘的水平,众人皆叹。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多么艳丽,能活出自己独特的颜色就是修行。

从七九年的那个看到曙光的早晨开始,我的心里就打算怎样解决父母的问题,开始投石问路,上访递申诉材料都没有收获,但是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都记住我了。

一九八一年连续41天的雨,江河猛涨,多处洪灾。我所在的村通往县城的路更是一脚下去,酱缸似的泥漫过了腿肚。父母落实政策的事,因久雨不能出门,没有进展。我没有书看,没有多少事做。种地的菜因久雨烂掉了,人畜都没有富余的食物。我成天坐在门上,看场院落地的水花,游来游去,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终于有了雨停的时候,我说,出去借本书。母亲说,路难走,别去借了,看书也没啥用,你妈我读的书不少,现在也就这样。

听着母亲的话,看着她的表情,我愣在原地,无言以对。

我想着美丽端庄、高雅能干的妈,现在成这样怪谁呢?说啥都不能怪她。于是听说顺教成了我心里的警示语,就是再违心,再委屈,在她面前都要言听计从,从不反驳。

我把几年前自杀前后的心情,写信给外地上学的哥哥。这是我第一次对人说心里话。哥哥的回信,我哭看了几遍,他批评我,安慰我,随信寄回了一张他在校园的花园里拉小提琴的照片,表情凝重。至今我还保存着这张照片。

不觉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上门提亲的人不少。我决定一概不见。理由在我心里不能说。我想父母的问题不解决,绝不谈婚。我的态度激怒了父母。我们彼此都没有因此少让对方受气。特别是,介绍有正式工作的,父母的态度就更加强硬。但是我下决心,这是底线。

父亲看我痛苦的样子,托外地工作的表哥给我找了一份临时工干,就是后来的洋县塑胶公司。

一九八二年,父亲终于得以平反,恢复工作了。他元气满满地走进了学校大门。哥哥在恢复高考制度后,考上了学校,弟弟也在应届毕业那一年考上了,他们陆续参加了工作。

按当时的政策,母亲和我们姐妹三个应随父亲转为城镇户口,可是有关部门说,子女户口随母亲。于是,我又开始“摸索前进”。真是上天有眼,当我得知十九年前母亲单位铅印的精简下放名单的倒数第二名被人抹掉,用钢笔写上母亲的名字的时候,我仰望天空,默念:感谢上天的神。

几年办理父母落实政策的事,我一直瞒着母亲。终于有一天,她发现我寄信,再三盘问,我不得不说了实话。她愣了几秒后大发雷霆,她好像要把近二十年憋在心里的委屈腾空倾泻,歇斯底里般痛哭,发疯般得诉说。几天下来我近乎崩溃。母亲如此这般,我还是理解的。毕竟,任何载体的负荷超极限运转是承受不了的。主要还是担心一旦政策有变,我写的那些材料都是证据。

那时的我根本听不进去,不顾一切。

当你能够忘记过去,看重现在,你就跨过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这对于我,我们整个家庭,尤其是对我母亲,那是万万做不到的。经历不同,感受不同。

在信访局、水电局、教育局、统战部等有关部门无数次穿梭,呈递上访材料无果。我挺着晕车严重脱水的难受去了地委统战部。那位满头白发的韩部长看了我的材料,当面给洋县统战部打了电话,说家属子女应一并解决。

面对这位慈祥的老人,我跪下了!这是生平第一次下跪。

回想起那些年,感谢我所在的企业让我上三班倒,使我在中班、夜班的白天可以写材料,送材料,找人。

类似的反复。持续到八四年底,母亲的问题解决了。

当年母亲五十五岁,单位按退休处理。让她每月在当地的信用社领退休金。

那天的天气雨夹雪,但我心里无比的温暖。我想,雨雪是上天安排,冲刷我身上的尘土,洗滤我心灵的伤痕。

过多的经历了雨季的无奈无助,失望绝望的我每到雨天,抑郁焦虑折磨的我不能正常生活,整夜失眠。而这个雪雨天特别好。

子女户口随母亲,这在当时国家户籍管理政策中是铁定的,不可动摇。母亲的问题解决了,我们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了吧?不是,再无下文。

由于长久压抑的环境,摧毁了母亲的健康。负面情绪的累积,透蚀了母亲原本正直高尚的灵魂,她带着对我们的爱,对我们的期盼,对家庭未来的向往,撒手人寰了。从此,我们天各一方,永不能见。

我那可怜的母亲,历经五十六载风霜刀剑严相逼的岁月,在落实政策仅两个月后,就永瞑双目与世长辞了。她,没能看到后来。

彻心彻肺的痛,痛遍全身。

在当时社会城镇户口和农村户口那是天壤之别。

于是,“长途跋涉”,习惯成自然的我又开始了。我给自己定下: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继续重复着以往的模式。

一九八六年正月十四日晚上的大雪,是我六十多年来记忆中,仅有几次大雪的其中一次。白天,我准备了充足的信纸、复写纸、圆珠笔。晚饭后,在单位宿舍,在提笔触纸的那一刻,无数个陪父母兄弟姊妹经历的过往,再一次像影片在眼前快速播放。无数次艰难求人、奔波哭诉的经历历历在目。

整整一个通宵,我给从中央到地方四级统战部门,写了我家族的遭遇,父母的经历,我们兄弟姐妹的牵连。双挂号带回执分别寄出。

雨后天晴,村路泥泞。突然,门口几位长者问我姓名。我扫视一眼,第六感观告诉我,母亲的话应验了,来者不善。

我的直感向来是准确的,没想到这次错了。

我招呼进门才知道他们是专案组成员,组长是教育部门的一位领导,组员有统战部的,有母亲单位的。

核对完相关事宜,说明了来意,我的心一下子放在了原来的位置。

当时的我,多么想有五分钟速成的一桌美食招待这些来客,他们着急走,我心里歉疚。

那位组长出门又返回,神秘的拆开了牛皮纸档案袋,露出一份文件的右上角——我不敢眨眼,瞪大眼睛想一下子全看明白,结果他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只看到中共中央统战部几个字。他说,这下中央统战部批复给陕西省委统战部,限三个月之内将处理结果上报,你放心。

记得当时我只有不停得说谢谢。那就是谢天谢地,谢他们,谢所有人的那种心情那种谢。

送走专案组,我的心里有着无可言表的高兴,有着无可名状的激动。我默默得做好每件应该做的事情,默默的等待着我期盼已久的好消息到来。

终于,苍天有眼,皇恩浩荡。

一九八六年五月十二号,我们姐妹三人的户口问题解决了。

八年!从七九年到八六年,在人活七十古来稀的年代,八年意味着什么?对于一名风华正茂的少女,八年又意味着什么?!

这是被镌刻在我生命线上的八年。不思量,自难忘。

为了填补我生命中最残缺的部分,我报名自学取得了中专、大专文凭。

这就是我!——一个在布满荆棘的路上匍匐前进,即使遍体鳞伤血流满地也从不停歇的女人。

人说天道轮回,善恶有报。

我的前世怎样,我不知道,我的下世会怎样,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为人在世,从善为先。

杨绛先生说,文化再高高不过善良,容貌再美美不过良心,才华再好好不过品德。

记忆似乎在此完成了最后一次宣泄。

驻足回首:忘了吧!从此轻装前行。

关于作者: 加米

为您推荐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