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一、 微风吹起路边的落叶,村子四周的薄雾渐渐散开,抬头看太阳都升到半空了,阳光穿过薄雾,变得很浅淡,照在身上,…

一、
微风吹起路边的落叶,村子四周的薄雾渐渐散开,抬头看太阳都升到半空了,阳光穿过薄雾,变得很浅淡,照在身上,温热,懒洋洋的。
四野麦田里一片碧绿,畦里的麦苗叶子渐宽,叶尖儿上都静静地挑着一滴滴露水,晶莹透亮,像是一个个透明的音符,在微风里吟唱着一首田园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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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十月一”前,是上坟祭祖的日子。我们赶回老家的时候,都快晌午了。昨天刚下过雨,西南麦地里有点泥泞,踩到田里还有些粘脚。前面不远处的路边,有两个女人正跪在地上,一边点燃冥币,低头挑起火来,嘴里一边念叨——大概是找不到坟地了,就在附近路边烧烧纸钱,借以祭祖。地里的棉花叶子都落光了,棉花桃子还挂着不少,还有人在地里摘棉花、薅桃子。——是啊,该收了,再不收就上冻了。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远远地就看见我们家坟地,长满了杂草,坟头的缝隙间堆满了零碎的玉米秸秆。忽然我觉得,父亲的坟就像茫茫秋野里的一叶孤舟,人生的这段航程行至此,便泊住了。这里像是一处码头:父亲就泊在了这里,祖父祖母们也泊在这里;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泊在这里。
好在这里并不孤单。你看,坟地里那棵被砍过、被烧过的槐树,不但没有枯萎,反而憋出四、五个杈子,每一根都长得十分旺盛,要立冬了,叶子才开始有点微微枯黄,茂密的树冠就像船帆,摇曳在碧波荡漾的田野海洋里。树杈间,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诉说着今秋的收成,给长眠在这里的人讲述田野里的故事。父亲,您可曾听见——
它们说,今年雨水勤棒子长得特别大,棉花开得又大又肥实;南院里的白菜也长圆了棵,菜心硬实着呢,石榴、柿子结得都不少,您看您儿子都给你带来了——又大又甜……
纷乱的冥币燃烧着,起伏的火苗,诉说着隔年的怀念。袅袅的青烟, 散发着难以割舍的亲情。

二、
几场风后,秋天结束了,冬天来了。鸟儿忙着收藏,地里的小动物们和劳作的人们也都忙着收藏,大地也忙着收藏。村里村外的树叶已凋零了许多,苹果、梨、枣、柿子、石榴,秋天里向人们奉献了丰硕的果实,到这会儿,果树们像倦了一样开始掉叶子了。只有杏树的叶子依旧密密匝匝,桃叶边上微微发红,落了不少。核桃、柿子树的叶子霜打以后,变得干枯发黑,迟迟不肯往下掉。柳树、洋槐、笨槐、泡桐、小叶杨们的叶子差不多掉光了,只树梢儿上还留着一些黄叶子。
驱车进村。街上看不见几个人影儿,大约都在地里摘棉花,在院里打棒子吧。一只半大小黑狗儿在胡同口儿来回摆甩着尾巴,仰着颏儿叫几声,到跟前,它又忽然掉转头跑开,还不时扭过头儿来看,怕被人撵上似的。
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叶子快落光了,树杈上还挂着不少石榴没人摘,都长得爆了口子,可便宜了那些麻雀和野雀,有的已经被啄空了半拉。邻家过来串门,我忙摘了几个好的给她。
南边的柿子树还有几片硬硬的叶子不肯离枝,果子却基本落光了,只剩下 高高悬挂着的一枚红果,也被雀鸟啄食了少半个。正说着,东邻家也溜溜达达着走了过来,要拉我们吃饭——“包了饺子,过来吃吧。”
冬天,讲究儿吃饺子,民间叫“安耳朵”,说吃是了立冬的饺子,就不冻耳朵了。冬至要吃饺子,立冬也要吃。其实也是冬天时节农闲了,人们有的是功夫,包饺子也自然就多了——冬天里,白菜、大葱等时令蔬菜也都现成,割上二斤猪肉,剁好馅儿,大家齐下手,一会就包满了箅子。
天气越来越冷,这时候菜园里的大葱都被起回来,堆在墙根儿的旮旯里,晾上两天,再拧成一捆儿一捆儿的,根部培点土,排到背风的墙根儿秧起来。地里只剩下白菜、萝卜、蔓菁没收了。这时的白菜,不管是高帮儿的,还是圆棵的,都裹紧了心儿,用手按按,瓷实实的硬。
“地冻车辙儿响,萝卜蔓菁使劲长。”天气虽转冷,萝卜、蔓菁还要蹿蹿个儿,顶上的缨子经了霜打,却依然都翠绿着。记得每年天冷时候才去地里刨萝卜和蔓菁。刨下来的萝卜,把缨子拧下来,擦擦边的泥土,或者再用镰刀刮刮土,放到嘴里嚼着吃,微甜,脆生得很。
过冬的一畦菠菜,老早就发起了秧子,嫩生生的,挨挨挤挤的叶子,绿展展的,支棱着,猪耳朵似的,可以间着吃了。刚拔过大葱的地里,翻出新鲜的泥土,湿润又暄腾。几只麻野雀飞了过来,扭扭搭搭地走来走去,不时跳两步,低下头饶有兴致地啄虫吃,一会儿又仰起头儿来“喳喳喳”地叫两声,一哄而散。
快晌午的阳光明亮起来,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三、
冬天,是农闲时节,可村里的人们闲不住。
这时候,从地里摘回来的棉花桃子,要晾晒,裂开了的要抠出棉花来,晒干的玉米要排起来。过去,抽空还要修补一下土炕。家里拆土炕拆出来的土坯头儿,被烟熏火燎得久了,黑乎乎、呛乎乎,脏兮兮的,用三齿耙子敲碎了,当肥料上到菜地里,可以杀菌灭虫,补充地力。
妇人们除了抠花桃,还抽空整理那些旧衣服、破包袱之类的,修修补补,实在不能再穿再用的,就把它们剪贴成条条块块的,在低桌上或北墙上用面糊糊裱成厚厚的袼褙片,晒干揭下来,就能纳鞋底子了。小时候穿的单鞋、棉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杀鸡时褪下来的鸡毛也是有用的,被用做烧火风箱中的推拉板儿上,用在鸡毛掸子,还可以给孩子们做几个踢的毽子。
刨下来的山药(红薯),要挖山药窖存到地窖里过冬。山药在过去是主要食品之一,都当做储备粮食吃。至于吃法也很多,除了蒸熟了吃,还有不少种做法:
一种比较简单,晒山药干。把刚刨下来的山药,用擦床子,擦成片,摆在房顶上晒,等几天干透了,装麻袋,等青黄不接的时候当干粮蒸着吃,也可以磨成粉掺到猪糠里当饲料喂猪。
第二种,是蒸熟了晒红薯条,晒干了吃,嚼起来非常劲道,又甜又耐嚼,是小时候非常喜欢吃的零食。
第三种,漏粉条,最复杂,工序好多。记得首先是给红薯“洗澡”,洗去泥土;第二步:“粉身碎骨”,拉到大街上用电动粉碎机粉碎成带汁儿的碎泥,从加工池子里一桶一桶挑回家;第三步:“沙里淘金”,准备好几口大瓮,即水缸,挑井水,用自制的筛桶铺上自制的滤布,加入适量的井水,一遍又一遍地挤压红薯泥,过滤出其中的粉芡水——往往要挑灯夜战,还要不停地挑水和换水。第四步:“静心修炼”——沉淀,水瓮上口盖上一块白色的老粗布,经过一两天的沉淀。因为冬天气温低,也不怕变质。第五步:“去浊留精”,舀出上层过滤水,起出红薯粉芡的混合液,倒到一个自制的粗布兜里,吊起来继续控水,两三天后,粉芡就控成固状的大坨。第六步:晒粉芡,将粉芡弄碎、摊开、晾干。第七步:加入配料,化浆,同时准备一口大锅,烧开水;第八步:漏粉条,用准备好的漏瓢,将挑好的红薯粉芡浆,舀起,漏到滚开的铁锅里;要把握火候,煮一煮,随即捞出,放入冷水大盆,稍加冷却,成型;第九步:用事前准备好的半米来长的短木棍,把粉条穿起来,挂到绳索上晾晒,要晾晒好多天才可以晒干。
家里挂满了,就挂到村边的小树林里。这样,小树林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一是穿来窜去捉迷藏玩游戏,二是要看护粉条,防止被鸟儿偷吃。晾晒,要在上大冻前晒好,否则冻了就不好了。不能晒得太干,太干容易折断,不便于包装和存储,略潮一点,粉条有韧性。太湿了又容易霉变,所以火候把握很重要。晒干后,收到大包袱里,捆扎好,就可以出售或自己食用了。
这样经历了诸多环节,最终才“凤凰涅槃”、“百炼成钢”。最关键的环节比如调浆、漏粉条、出锅,要请好“把式”的。这样自己纯手工漏出来的粉条,熬大锅菜是最好吃的,特别筋道。
小孩子吃粉条的办法很简单,但记忆深刻:冬天从外面回来,从粉条垛上抽出一根细长的粉条,跑回北屋伸到炉子上一烤,粉条立马膨胀,冒出很多小白泡泡,发出兹兹的响声,嚼到嘴里又酥又脆,别有一番滋味。
最传统的吃法还是炖大锅菜,粉条炖肉,加入大白菜、豆腐之类的,一起放入大铁锅,用木柴火慢炖。这样炖上几个小时,炖出来的大锅菜味道十分香浓、醇厚。大锅熬菜是过年过节或者家里有了红白事,用来招待亲戚朋友或者街坊四邻的好饭菜。
还有一种吃法在记忆里馨香着,就是过滤粉芡后,剩下的下脚料(颜色暗一些的粉芡根儿),蒸一蒸,切成碎块,加点葱花炒着吃,也是一道非常香的好菜——“炒粉干”。可惜,现在已经吃不到了。据说现在人们嫌麻烦,都是用机器加工粉条,好多工序都省略掉了。
而今,这一切已经像这田野里的淡雾一样渐渐散去,只有那些记忆还鲜亮着,一如这满畦儿的麦草香,点缀着三五只麻雀的清唱……

关于作者: 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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