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不明白，后羿射日之后，嫦娥为什么还要奔月。一家人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好么，非要偷食灵药，结果后悔了吧，“碧海青天夜夜心”。但谁也不可否认，月亮的青白，一如嫦娥的青白，她不过是被虚造的那个逢蒙逼迫无奈才服药而去，从此孤独广寒守兔以待，成为月神。相比于太阳，月亮有银子一般的光泽，而且冷清、孤傲、神秘、脱俗，也许这正是女神尊奉的形象和性格，嫦娥为自己选择的地方，可能要的就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清洁清静之所。
月亮的干净，有目共睹，人间万人仰头在看，似乎它天生就是清心洁净的代表，当一弯新月、一轮明月当头，清辉普照，玉光盈目，月下之人观月如仙，不禁神往。连我们当年那些黄口小儿都有飞升入月的妄念，嫦娥这样的有嗑药机缘的大神，一时兴起，舞袖奔月，便好理解了。说白了，月亮是让人容易生出超脱之念的证物，便是幻作一次神仙恐怕也得益于月下灵魂出窍偶得，况且月亮这清白之物还是我们与恋人与家乡与亲人神交八极的信物。月是故乡明、睹月思故人，明月当空、低头思故，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才没有人看着日头会想家想谁谁想那么多没用的。
在城市生活几十年，却从无月下思乡或相思之念，好像也从未与月亮坦诚相见过，总是匆忙一瞥，或隔着玻璃揽月，或罩着纱窗探月，或透过楼宇缝隙窥月，或在手机屏幕上赏月。我们都躲在自己安全的世界里，防着外界干扰，防着风吹雨淋，防着日晒见黑，也防着月白剖心，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防它们，我们已经习惯防火防盗防邻居同事防电信诈骗防一切。歌中唱到，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其实城市的月亮很少会成为矫情之物，等它们把梦照亮的时候月亮估计还不如路灯、台灯、LED灯和液晶屏显亮。这是没办法的事，在城郊的日子，我们怕夜里的虫蛇蚊蝇，只好舍弃了月亮。在密集的楼宇居住，月亮总是暗淡如一丸灰白的色斑，掩映于灰黄的路灯之中，不辨真容。在璀璨闹市之间，我们甚至忘了头顶原本也亮着的那轮月，它并不比对面行车的大灯更亮更刺目。有作家这样形容城市之月，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消弭于万千水泥丛林，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对月来讲，极端的爱，会生出极端的恨，我有时也怀疑当年作文里用过的“皎洁”“明澈”“如银”“似水”，跟现在城里的月亮指的是同一个天体。
这个答案不难发现，城市并非没有沁人心脾、憾人心扉的月光，而是缺少真正的夜晚。夜深人静，床榻之上，其实也见过亮得吓人的月亮，却照得人疑心，是谁家的灯未及关掉，还是有什么不祥之兆，难得的月光如水也浇得人一头雾水。某年在京郊的军营夜间查哨，熄灯哨后，月亮照得夜如白昼，真是美好的满月之夜，如八十年代红遍一时的歌中所唱的那样，衬得四下盔甲闪亮、元戎赳赳，给人无限遐想。这算是在城市之侧靠严苛军令形成的纯正月夜，不会有另一个地方会有这样整齐划一的昼夜交替了。我们生活于此，不少人已经很少有真正的夜晚，所谓夜晚只是白天的延续，一个虚假的夜晚，或者黑色的白天。正如许多人缺乏真正的睡眠一样，夜晚已经变得越来越虚幻和可有可无，何止月光。可能比月光更迫切的是，如何重新拥有一个纯正而安眠的夜晚，不仅是昼夜更替迭意义上的夜晚，一个内心安祥的夜晚同样重要。一个真正的夜晚会还给我们一切所需，包括月亮，以及星宿，以及睡前的童话和梦中的飞翔。
许多人幼时仰望星空，遥想日月星辰，始自某个美好的夜晚，那样的时刻正是想象力无限膨胀的时候，其体积超出了宇宙的尽头。我童年对北斗星和星座的观察便起自一个河汉星灿的夜晚，乡村之夜纯粹得让人落泪，几世同堂的亲人们守着各自的夜，孩子们依然少不了嬉闹，但那样夜晚的尾声，并不需要齐声高唱“难忘今宵”就真的难忘，无限广阔的苍穹、无比明丽的月亮、浩瀚无垠的星河就在头顶，没有人会打扰一个孩子的想象和一个孩子的难忘，世界正在溢出你的身体和小小宇宙，而你正奔向月亮和星星的光芒，追光而去，无限神往，此间生长出来的东西可能在无尽的时光里酿出什么东西，即便没有，也有美好的回忆追慕似水流年和如水月光，那许是月亮在上给我们的恩赐与启迪。
其实，天文知识普及的当下，任何一个对月亮抱过诸多幻想的人，都已知晓并没有什么月宫嫦娥桂花吴刚的。月球是不发光的，它只能反射太阳的光，但它的反照却映射出人间许多的故事和向往，以用烂了一句话归结，月亮就是一面镜子。月亮在上，照亮了我们的夜晚，也照出了夜晚我们各自匆忙的面目。
